宜室一笑置之,她了解独身人的苦处:没有朋友,便没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绝对可以自给自足。
宜室咬一咬铅笔头,心底升起一丝怅惘,抑或,她也像那些专栏作者,喊着口号,盛赞美丽新世界,只为叫自己相信?
人类对未知最为恐惧,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数,陌生的环境是其二。
信箱里没有信,只有无穷无尽的账单,往往宜室坐下写支票及信封邮寄就得花一两个小时。
一个这样朴素普通的家,开销已经殊不简单。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还可应付自若。
一个不经意托大,以为小小积蓄便可出发去新世界探险,恐怕要吃不消兜着走。
到这个时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长信壳,解一解她心中纳闷。
挂号寄来的,却是他们、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叠叠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称一称,交给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装轻松,说道:“噫,你我从此是加国同胞矣。”
当夜电视上播放黄河纪录片,宜室看到浩瀚奔腾土黄色水流咆吼涌入河套,激起漩涡卷起波涛,顿时激动起来,神为之夺,内心呼喊啊黄河,但随即沉默下来,低头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唤女儿过来好好观看。
小琴非常客气的优:“这便是黄河?果真是黄色的。”口气如同评论密西西比河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想起来,“多瑙河也并不是蓝色的,记得吗瑟瑟,去年到欧洲见过。”小琴对地理一科非常纯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圣劳伦斯。”
瑟瑟问父亲:“爸爸你有没有到过黄河。”
李尚知笑,“没有,但我对它并不陌生。有关官的俗语如不到黄河心不死,跳进黄河洗不清,都时常应用。”
小琴说:“很有气势的一条河。”
宜室想说:不,不止这样,但终于她维持缄默。
小琴继续说:“我喜欢河流,老师说文化总随水而发,你看幼发拉底及底格里斯河,尼罗河及恒河,就知道老师说得不错。”
尚知看见宜室在一旁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有什么感触?”
“没有。”宜室坚决否认。
尚知不再去追问她,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宜室,请到书房来一下。”
宜室跟她进房。
尚知赔笑说:“开会开会。”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说?”
尚知搓着双手,“明年六月我陪你们先去报到。”
“对,女儿要入学。”
“暑假后我打算回来。”
“回来?”
“宜室,夫妻俩都没有工作太过危险,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险。”
宜室瞪着李尚知,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示退缩?宜室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以她再问一次:“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母女三人住温哥华?”
“是。”
宜室细细在尚知脸上搜索蛛丝马迹,“你要与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万不要误会——”
“啊,无关法律,只是肉体上天南地北,然后如牛郎织女鹊桥之会,一年见一次,问候一声,可是这样?”
“宜室,这不过是暂且之计。”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这么久,我一向没有与你讨过价还过价。但这一次,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决不分居,离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听我说。”
“不用多废话,亏你开得出口!原来从头到尾你没有赞同过这个计划,你一直希望证件不批准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双手籁籁发抖,她动了真气,“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于不义。”
“宜室,我还有父母需要供养,难道也每月在你那笔遗产里扣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吧,总不能让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汤宜室女士一个人的积蓄以度余生。”
“你那公积金分部分给他们不就可以。”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么?”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桥头自会直。”
“宜室,你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开窗帘,指着对岸灿烂的霓虹灯,“开仗了吗,住不下去了吗,你的一切烦恼,是否一到西岸,会得自动解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们一家,潮流如是,大势所趋。”
尚知静下来,过一会儿他问:“只是这样吗,因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这不比人有钻戒,你也要设法弄一只回来。”
宜室凄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个那样肤浅的女人,你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尚知用只手掩着面孔。
宜室说:“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幸亏,也同时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不想走的话,我带着两个孩子走。”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人各有志。”宜室推门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快乐。”
“你现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来找孩子,但客厅空无一人。
她们听到父母争吵,回避到房间去了。
宜室把床铺被褥搬到书房长沙发上。道不同志不合的两个人还同睡一张床,实在太过猥琐,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尊。
宜室取起电话,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过十分钟便笑说:“电话股一定会上升,拥趸实在太多,生意来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会这些揶揄,“大难还没到哪,已经要各自飞。”
“给李尚知一个限期,从你抵埗半年起计,有没有工作都得过来团聚。”
“这半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怎么办?”
“买房子呀,选家具,找学校,要做的事多着。”
“那同寡妇有什么分别?”
宜家笑,“再不挂电话你整个礼拜的薪水就报销了。”
宜室问;“所以你不肯结婚是不是?”
宜家承认,“我早已发觉与另外一具肉体,另外一个灵魂情投意合是没有可能的事,不必痴心妄想。”
“可是相处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发,已有分歧,勉强他上路,也不会有好结果。”
“总是我让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亲眼目睹,我让母亲、让丈夫、让同事,让让让让让,到头来让得生癌。”
“求求你也让我一让,挂电话吧。”
宜室只得结束谈话。
一连几个礼拜,她都没有说话。
圣诞节,收到白重恩的贺卡,她细细写出他们一家的名字,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新历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纠众大吃一顿,今年宜室心灰意冷,无意组织派对。
家中气氛十分冷落。
过了年,宜室把辞职信交给庄安妮。
庄安妮说:“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样子房子终于卖掉了。
宜室不想说太多,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贾姬看她一眼,“还有九十天。”
宜室笑一笑,“就这样结束了我伟大的事业女性生涯。”
“别住自己脸上贴金了,事业?牛工一份,阁下离职,五千人填上来。”
“我也很明白没有人会因我离去而哭。”
“有人说庄安妮递了信又想取回,给大老板回绝。”
“有人嚼舌根,她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轻举妄动,你我加起来都不及她聪明,她会留这样的把柄?荒谬!”
“当我没说过。”
“外头的天地是很大的,孵在小圈子久了,以为只有这里才有阳光空气,贾姬,你比谁都应该走出去看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