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我做得对不对?”
“助人为快乐之本,当然做得正确。”尚知停一停,“只是,你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忘记,就是那一天,父亲回来,同母亲摊牌,那边,已替他生了大胖儿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门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听过那种无情无义,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会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创。
本来,今日是报复的好机会,她可以指着那女人生的儿子的脸,数落他,侮辱他,最后,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肠,算不出这件事同汤震魁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会同婴儿有关系?
难道,汤宜室的所作所为,李琴李瑟得负全责?有哪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想?
尚知说““我为你骄傲,宜室,我说错了,你没有变,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汤宜室,你永远是。”
宜室紧紧握住尚知的手。
“原来你一早把他填进表格。”
“我确有这么一个弟弟。”
宜室到书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编过一个详尽的剧本,名叫报复,对白分场都十分齐全,经过多次修改,剧情紧凑,无瑕可击,汤宜室当然担任女主角。
没想到等到好戏上演的一刻,她发觉剧本完全派不到用场。
“因为,”她喃喃的说:“现实生活用不到那些词儿。”
用言语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咙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徒然显得汤宜室浅薄无知。
于汤震魁有什么损失?一条路不通,走另一条,十多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阳光,谁能阻挠。
这名无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经做了她们姐妹俩的假想敌。
宜室像是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够了。”
一定要把这件事向宜家报告。
也许,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认回这个弟弟。
宜室靠着沙发盹着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轻轻走进一幢老房子,呀,是她们童年故居,汤宅位在四楼,宜室卧房窗口对牢一个小公园,她缓缓走进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点风都没有,肃静,也没有声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张望什么,但心有点酸,回来了,如今她已有温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么都不用怕。
然后,她看见公园的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灰色宽身旗袍,短发,正背着她走向远处。
“妈妈!”宜室脱口而出。
是母亲,她在小公园里。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妈妈,妈妈。”
听到了,她听到,她轻轻转过头来,向宜室凄然一笑,摇一摇手,继续向公园那一头走去,很快消失。
“妈妈,妈妈。”
宜室睁开眼睛。
“妈妈。”小琴探过脸来。
宜室瞪着女儿,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别人的母亲。
“你睡着了?”
“我太疲倦了。”
“妈妈刚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试探问。
宜室点点头。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点误会,所以避不见面。”
“我同瑟瑟也有误会,”小琴遗憾的说:“可惜还得朝夕相对。”
宜室不禁笑,又见她拿着劳作,问;“有问题吗?”
小琴把毛线交给母亲,“这里漏了一针,挑不上来。”
“我来看看。”
这年头做家长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话下,还得懂钩织缝。
当下宜室看了看,“这花样我不会,明天带到公司去,给秘书长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谢谢你,妈妈。”
“不用客气,是我乐趣。”
宜室把毛衣收进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饭时间,学打毛衣。
同事替她带了饭盒子上来,贾姬例牌出去吃,独身女每个星期要找十四组饭友,真是桩苦差,但有时见她坐在那里翻杂志啃苹果,又觉凄清寂寥,宜室替贾姬介绍过几个异性朋友,都没有下文。
一次贾姬对宜室说:“楼下公寓添了个新生儿。”
“你怎么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声音传得清且远,我独坐书房,听到他牙牙学语。”
脸色忽尔柔软起来,无限依依,带着点向往,一个无名婴儿,感动了她。宜室不忍,连忙开解她:“半夜哭起来,你才知道滋味。”
但贾姬为他辩护:“这个晚上从来不哭。”
宜家也一样,陪她逛公园,看到婴儿车,总要走近研究:“这个丑,但手臂好壮,唉,好玩”,“这个眼睛磁蓝,美得不像真人”……评头品足,不亦乐乎。
一早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讳,先读给外甥女知道,宜室记得瑟瑟听后鼓起小嘴巴说:“小琴比我得的多。”为此很不高兴。
真残忍。
心中有事,日子过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张入境证上,其他一切都得过且过,不再计较。
宜室一件新冬装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着捧着回来,互相展示比较观摩,她都没有参予。
到了那边,未必需要这一类斯文名贵的办公室道具,暂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点再说。
要把柜里那些衣服穿旧,起码还要花三两季时间。
遇到这种时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贾姬说:“怕什么,装一只货柜运过去即可。”
但购物讲心情,宜室暂时失去这种情趣。
抵达那边,置了房子,一切落实,再重头开始屯积杂物未迟,务必堆山积海地买,连地库都挤它一个满坑满谷。
检查身体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荡荡出发。
医务所水泄不通,每人发一个筹码,轮候的人群直排出电梯大堂。
宜室下意识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带着一只小小电子游戏机,老想腾出手来玩耍,同母亲说;“就算我挤失了,也懂得叫计程车回家。”
瑟瑟说的是实话,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诉:“妈妈我口渴。”
“忍一忍,待会我们去吃顿好的。”
从一处赶到另一处,尚知笑问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抽血的时候小琴忍痛不响,豆大眼泪挂在睫毛边,终于抵挡不住地心吸力,重重掉下。幸亏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发觉她很本没有能力保护孩子们。
扰攘一整个上午,一家子弄得面青唇白,宜室忍不住,走进一家平日想去而总觉太过奢华的法国饭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气叫了生蚝与干煎小牛肝,才挽回一点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复得最快,他笑说:“没想到这么折腾。”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来侍者:“我们准备叫甜品。”
小琴问父亲:“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受指定去检查身体?”
宜室问她:“你要草毒还是覆盆子?”
肚子饱了,感触也就减少。
回程,瑟瑟在车上睡着,宜室把小女儿紧紧抱着,神经质地想:瑟瑟,不怕,有子弹飞过来,母亲会替你挡着。
随即觉得自己变了妄想狂,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尚知看在眼内,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谁晓得宜室整个人跳起来。
轮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镇静下来,想到事情已经办得七七八八,又生一丝宽慰。
还剩一次体格检验,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两姐妹在看电视。
宜室听到小琴恐惧尖声问妹妹:“他们为什么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