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回诊所。”
天已经亮了。
志高心里像是穿了一个大洞,手可以伸过去,直通背部,她垂头看着这个洞,用手扯紧衣襟,万分惶恐,怕旁人看到丑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费了,少年时捱更抵夜、勤奋读书,成年后苦心孤诣创业……加起来不值一哂,怎样都无法填充空虚,志高堕入谷底。
她昏睡过去。
有人在耳边轻轻叫她,她不愿回答,她根本不愿醒转,她小小声同自己说:邓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尽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没有意思,不过是日出日落,枯燥重复,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醒过来。
“志高,是我,子壮,志高,请你醒醒。”
这讨厌的子壮,叫魂似,不住骚扰,她微微睁眼,看见子壮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这是干什么,如丧考妣。
看护过来同她说:“病人会全部康复,你别担心。”
子壮看着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肤,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壮心酸,一个人的希望死了,肉体也跟着衰亡,她悲从中来。
志高说:“我想回家。”
看护说:“你暂时未能出院。”
“这房间太光亮。”
看护放下窗廉,但是阳光仍然自缝隙渗入。
“真想回家洗个澡。”志高烦躁。
子壮说:“我问过朱医生再说,你且忍耐一下。”
朱医生稍后进来,轻轻劝志高:“我介绍一个心理医生给你谈谈?”
志高大奇,冷笑说:“我在大学副修心理学,我毋须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开薄被站起来。
子壮阻止不来,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个佣人来服侍你。”她急急拨电话。
不知怎地,志高觉得她从前至爱的公寓太大太空,不着边际,像一个公众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乱,还未有人收拾,子壮即时帮她拉下来,“枕头套、床单放在什么地方?”
志高自顾自放水洗澡,水滚烫,浸下去。
子壮进浴室,放掉热水,“医生说只准你淋浴。”
她强拉好友起来,叫她坐小凳子上,帮她擦背。
志高坐在莲蓬下面闭上双目一声不响。
“原来你似皮包骨,这样瘦我都没发觉,真没用。”
佣人来了,子壮指挥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带来的热汤盛在杯子里,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饮。
志高摇头。
她央求:“像喝水一样,不需要胃口,来,添些力气。”
女佣抱出脏床单,子壮说:“晦气,全丢掉。”
志高说:“让我静一静。”
子壮悄悄取过她的门匙,打算复制一套,“我明早再来。”
她们走了以后,志高满屋找地方栖身,忽然拉开杂物房的门,小小的,旁边放着洗衣机乾衣机,没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气,就是这里安全。
她蜷缩着身体躺下来,像一个胎儿那样四肢紧紧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会有人听见,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壮拿着锁匙开门进来,没看见志高,心里打一个突,倒处找过,以为她出去了,坐在安乐椅上发呆。
正想离去,忽然听见储物室有声响。
她走过去拉开门,“天啊,”子壮蹲下来,“你在这里!”她痛哭失声,把志高抱在怀里。
她马上通知朱医生赶来。
志高见到阳光,十分不安地挣扎,子壮用一块湿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错,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子壮。
平日趾高气扬、精神飒飒的志高今日溃不成军。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关进储物室一辈子在那里度过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选择,人生道路从来不会那么容易,她心底有一丝天良无泥。
她声音沙哑,“子壮,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起来。”一说话,干燥的嘴唇裂开,血丝淌出来,邓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战俘,子壮泪如雨下。
朱医生到了,冰冷的说:“志高,羞不羞,读那么多书,做那么多事,为着一点点挫折,倒地不起,太纵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结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壮去扶她。
“志高,起来。”医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这是心理医生周氏的名片,你随时可去看她,到此为止,除却你自己,没有人能够帮你。”
虽然这样说,还是替志高注射。
子壮心痛地说:“有人进了小黑房一辈子不再出来。”
“是,闲人还嫌她死得不够快,一味称赞她孤清脱俗。”
“我担心志高。”
“她不一样,她勇敢,她会抗争到底。”
子壮长长吁出一口气。
朱医生转头说:“志高,去上班工作,那会帮到你。”
志高颓丧地摇头。
“你不是工作狂吗?”
她嚅动嘴唇,“我听见嘲笑声,每个人都笑我失败。”
“谁敢笑你,我有笑你吗?”子壮问。
“也许你不会,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医生问:“你在乎吗?”
子壮代答:“她也是人,当然也紧张人家怎样看她,平日有精神,装作不屑,现在养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过来,可是这样?”
志高点点头。
“养好身体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发上闭紧眼睛。
朱医生说:“许多女性遇到这件事都会情绪失常。”
子壮抬起头,“男人呢?”
医生一怔。
子壮叹口气,“有时,我庆幸家中多男孩。”
朱医生没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来,公寓静寂一片,厨房有佣人在轻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来,沿墙壁走一趟。
这身体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儿学走路一样,扶着墙缓缓一直走到窗前凝视。
女佣警惕地过来说:“邓小姐,喝点汤。”她像是怕她跳楼的样子。
在长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颜:皮肤灰败,头发干燥,她伸手去摸面颊,呵,可怕,她虽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庄清秀,满有气质,一惊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佣连忙将志高扶起。
“这碗鸡汤全撇了油,邓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这是一个关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后果堪虞。
她缓缓喝下汤。
“来,添点银丝面。”女佣鼓励她。
志高忽然落下泪来。
“别难过,伤心最坏身体。”
志高觉得幸运,连子壮的女佣都这样关怀她。
门铃一响,女佣去开门,原来是子壮抱着小维樱进来。
她一边说:“不敢见人,怕人嘲笑,维樱不会笑人,你同维樱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认得她,伸出双臂,“妈。”
“对,这是志高妈妈,将来你出嫁,她负责一半妆奁。”
志高点头。
“没有嫁妆,行吗?”子壮叹口气,“虽不致于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妇女那样被夫家虐死,却也吃苦。”
志高没有意见,维樱坐在她怀中,她四肢渐渐暖和。
子壮知道她做对了。
本来还怕幼儿出现会刺激志高情绪。
“呵,有银丝面,来,志高,你与维樱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说:“多耶。”
志高没听懂。
“她不会说维多利亚,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经很满意,“是天才。”
子壮却感慨,“真有那么多天才,世界为什么仍然沉沦?”
“公司最近怎么样?”
“放心,你多休息几天好了。”
“真是,谁没有谁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