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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那么你是沙龙女主人了。”

  她摇头,“怎么敢?学生在外国……很静。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大家能够在一起,当然比较有照应。”

  我唯唯诺诺,然后她告辞了。

  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年纪不小了,长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头很阔,心地很善,人又热心,没有工作。她是干什么的?身分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也许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周末去,我或者会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第二章

  这些年来,我所遇见的女子,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简单的秘书工作。也有唐人餐馆里的女侍。可是像她这样,还真少有。如果我没有生那场病,到医院去躺了几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并没有留下了什么名贵丝巾之类,使我有造访的借口。

  虽然手中什么也没有,在一个星期三,我还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准备了一张字条,可以放在她信箱里的,说我来过,这样更好,礼貌上头,我已经来过,又不必多话,以免尴尬。

  但是她没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上戴着很厚的手套。这时候天气刚刚有点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过是长裤、衬衫,可是这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迟疑了一会儿,刚想上去招呼她,却发觉她并没有动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我很吃惊,注视着她的背影。平时她的起劲与朝气不见了,现在连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么了?我很是诧异,但是又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她一个人在家,难道还咧着嘴笑不成?

  我轻轻叫她一声,“云小姐。”

  她抬起了头,转过身子来,见到是我,马上站起来,“唉呀,家明,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我……是顺路的。”我说。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坏了,正憩着呢,没看见你来,对不起。”她说,“来,请进。”她的态度永远很和蔼,却处处不失年龄身分。

  我随她进屋子。房子装饰得漂亮极了,跟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大方。我坐下来,她做了咖啡,拿出了点心,一边问我功课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了,可能吗?在外国生活的这些人们。我礼貌的坐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不要使茶溅出来。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知不觉的。

  一种不可能,绝望的爱,是不自觉的,等到明白以后,已经太迟太迟了。也有人爱得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强烈性占有的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 她仰望她的兄弟, 她的兄弟离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说:“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说中形容的一样,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说话的时候,她泪如雨下。真的泪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与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对方,但是等发觉的时候,已太迟了。

  每次经过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个人发呆。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次写信,只是流泪,可是写完了信,又不寄出。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细细的看着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脸。

  她说:“别这么静静的坐着,我让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打开了,放在耳边,忽然之间,那神情是孩子气的,她叫我听。因为她喜欢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时代曲,听没有听过都无所谓,反正每首时代曲都一样,“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为已经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着,我看着她。怎么会听这种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级的是这种歌,不过是最无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厅对着一个女人色迷迷的发呆,假装听这种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还不一样。

  她怎么也听呢?而且这么津津有味。

  她说:“你在想什么,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如此低级,是不是?”

  我但笑不语。

  “其实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问。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你有没有听过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亲爱词,我自小听她念来念去的,焉有没听过之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这歌,你想‘我为你伤心到底’,这又如何呢?”她问我。

  “伤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浪漫,谁为谁伤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载?还是一辈子?”

  她看着窗口,缓缓的说:“‘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为你忘了,你还很心平气和的记着,一直记着。”

  “那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我断然的说,“一找到更好的,你什么都忘了,还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悯然,那种成熟的姿态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镇静下来,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把录音机关掉了。

  我不明白?还真有海枯石烂这种事呀。我对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走了,我寻更好的,寻不到,一个人发闷,只为寻不到发闷。即使想她,也是一种很合理、很客观的想,不是刻骨铭心。

  但是我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呢?唉,我并不懂得恋爱,我还根本没有爱过人呢。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缝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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