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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页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射,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黄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黄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黄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插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

  她连忙替我洗涤,又要找纱布。我微笑,我用手绢随意包了一包,我说:“我到医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缝一两针,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门口,叫了一辆街车,驶往医院。

  她现在浸在她的快乐中,她不会发觉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觉。

  我与小燕一直以为她是脱离了黄,却不知这是一场斗智比赛。

  我们还得好好的学习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始终觉得她是我见过女人中最好的一个。我忘不了她,每个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即使黄没有打贺电来,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过如此。

  到了医院,医生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这间医院认得四姊的。

  那时候她是一个男人的情妇,有花不尽的时间,所以她来做好事,探访病人。现在她要晋升为夫人阶级了,她不会有空了。我信这一场赌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三个月的孤独生活里,她忍受了无限的痛苦,对她来说,她的生命就是黄,现在她得到了他,她终于得到了他。黄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时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条弯弯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还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难过,我回了房间,坐了下来,看了看时间表,离开考试还有六个礼拜。大把时间,不必害怕。今天还可以睡一觉。手指虽有点痛。不碍事,可以服亚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的感觉。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决的,即使心病,也还有心药医,问题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药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等女朋友的电话,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过是为了听她的声音,因为她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她要找我,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对于我自己这一份纯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难过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个假期里守著一具电话,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连无线电都不敢听,怕杂声扰乱了铃声,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张摇椅里,等著铃声一响,可以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净.而我却继续在那张摇椅上坐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摇著那张椅子。她是我第—个女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她没选择我,那不是她的错。

  我是不怪她的。后来那种记忆渐渐淡忘,现在四姊对我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开始知道我该几时走。几时出现,我不会再坐在电话那里等候,我会早早上床,情愿做一个与她说话的梦。也许连那样的梦都达不到,那是无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这次回宿舍,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时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欢吃珍珠米、弟弟说如果牙齿不刷好,看上去就会黄得像珍珠米,咱们把珍珠米一颗颗的剥下来吃。

  如今多少年没有见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个机会,与四姊说说这种趣事,希望她会明白,她也会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课还是在桌子上,信纸摊开来,我的喜怒哀乐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找个人诉吧,谁?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说话,她只把眼睛到处溜,一点也不留心听,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爱情没有像以前那么心痛,开头就没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因为我得到一个看她的机会而已。但是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拿出医生给我的镇静剂,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镇静剂是重量的,浅蓝色的,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兰地,他们开了门,我也跟先头那个同学一样了。可是我总要负一点责任。对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负一点责任。

  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刷牙洗脸穿衣服的,还是有那么无穷无尽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阳升起来、并没有带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惧,太阳落下去,我想妈呀,明天要来了,我的天,长命百岁对我们这种贫贱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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