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与我母亲,在一个挤逼的公众场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候机室。母亲要喝杯东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买热茶。到处都是人龙,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我做手势,排队,心急,还是别喝了,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我掏出美金,买了两杯热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五条大汉嬉皮笑脸的向我围拢来,说些无礼的话。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们,却反而溅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来拉我的领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观者。
在这个要紧关头,我伸手进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犹疑,将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汉倒下,我却没有一丝后悔,我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自卫杀人,感觉非常痛快。
闹钟大响,我醒来。
这个梦,让佛洛依德门徒得知,可写成一篇论文。
一边洗脸我一边说:没有人会来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亲那里,把话说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头发,一到秋季,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动物。
陶陶来了,已夸张地穿着秋装,抱着一大叠画报,往沙发上坐,呶着嘴。
我看这情形,仿佛她还对社会有所不满,便问什么事。
“造谣造谣造谣。”她骂。
“什么谣?”
“说我同男模特儿恋爱,又说我为拍电影同导演好。”
她给我看杂志上的报告。
我惊讶,“这都是事实,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叫乔其奥?还有,你同许导演曾经一度如胶如漆。”
“谁说的?”陶陶瞪起圆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训她,“你把我也当记者?普通朋友?两个人合坐一张凳子还好算普通朋友?”
“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可是你看这些人写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个人都称赞你呀。”
“妈妈,”她尖叫起来,“你到底帮谁?”
我啼笑皆非。她已经染上名人的陋习,只准赞,不准弹,再肉麻的捧场话,都听得进耳朵,稍有微词,便视作仇人。
我同她说:“陶陶,是你选择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气行走江湖,笑,由人,骂,也由人,都是人家给你的面子,受不起这种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气,来自群众,可以给你,也可以拿走,到时谁都不提你,也不骂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顿时噤声。
“够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问气量小,干脆不看亦可。这门学问你一定要学,否则如何做名人,动不动回骂,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办法。”
她不服帖,“要是这些人一直写下去,怎么办?”
“一直写?那你就大红大紫了,小姐,求还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细忖忖对不对。”
她也笑出来。
我见她高兴,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
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妈妈,你怎搞的,这一个夏天下来,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说:“我自己都觉得憔悴。”
“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细胞那种,听说可以起死回生。”
“别滑稽好不好?”
“唉呀,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买。”
“陶陶,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可愉快?”
“当然愉快。”
“有……没有缺憾?”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你指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曾问过我,你的父亲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吗。”
“以后你并没有再提。”
陶陶收敛表情,她说:“后来我明白了,所以不再问。”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分手,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陶陶说得很平静。
“一直过着没有父爱的生活,你不觉遗憾?”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没有的你不会怀念。”
她竟这么懂事,活泼佻脱表面下是一个深沉的十八岁。
“妈妈,你为这个介怀?”
我悲哀地点点头。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见不到父亲,便是见不到母亲,甚至父母都见不着,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换句话说,妈妈,我所失去的,并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妈妈,轮到我问你,这些年来你的生活,过得可愉快?”
“过得去。”
“妈妈,你应当更努力,我们的目标应当不止‘过得去’。”
“陶陶,你母亲是个失败者。”
“胡说,失败什么?”
我不出声。
“就因为男女关系失败?”陶陶问。
我不想与女儿这么深切地讨论我的污点。
“陶陶,我很高兴你成熟得这么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妈妈,你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我强笑地推她一下,“怎么教训起我来?”
她轻轻说:“因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气说:“陶陶,你父亲,他回来了。”
“啊?”她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见你,被我一口回绝。”
陶陶问:“为什么要回绝他?”
“你以为他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他想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
“他不是想领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问。
我点点头。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头禅:“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到超级强国去过安定繁荣的生活?”
“笑话,”陶陶说,“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刚露头角,走在街上,也已经有人认得出,甚至要我签名。”
“电台播放我的声音,电视上有我的影像,杂志报章争着报导我,公司已代为接下三部片子,下个月还得为几个地方剪彩,这是我自小的志愿,”陶陶一口气说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亲争取到这样的自由,要我离开本市去赤条条从头开始?发神经。”
这么清醒这么精明这么果断。
新女性。
做她母亲,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把他的联络地址给我,我自己同他说。”她接过看,“呵,就是这个英念智。”
完全事不关己,道行高深。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一定要把自身视为太阳,所有行星都围绕着我来转,一切都没有比我更重要。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赋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拥抱我一下,“不必担心,交给我。”
陶陶潇洒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为,在我来说,天大的疑难,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万事难。
我翻阅陶陶留下的杂志。
写是写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风捉影,指桑骂槐地说她不是正经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马过来告到枢密院吧,欢迎欢迎”,指名道姓地挑拨当事人的怒火。
看着看着,连我都生起气来,一共才十八岁的小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爱捧就捧到天上,爱踩又变成脚底泥,不得不叹口气,有什么不用付出代价?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宁为盛名累死,也胜过寂寂无闻吧。
至要紧是守住元气,当伊透明,绝不能有任何表示。他们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们满足,那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