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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作啥?我们这一群无根的浮萍游子,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开花结实了,难不成再失一次根?再痛苦一次?」

  「浮萍游子?我看不如说是浮云游子。浮萍还有水可以依凭,云呢,飘飘荡荡的,没有任何依归之处。我们,不正是如此吗?」

  「亚琴,」徐浩显出迥异于平常的郑重,缓缓地开口:「都这么多年了,妳怎么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他指的是郑将军都已过世了十年,亚琴仍然寡居的事情。

  亚琴会意,别开头,回避他的问话:

  「时间过得其快,我们都老了。徐浩,过不久你就要当爷爷了,好奇怪,好像昨天我们才从淡水海边走过而已,怎么就过去了卅年了?」

  徐浩不能再追问下去了,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深深注视着亚琴。见她气度雍容,挽着头,身着一袭旗袍裹着依然年轻的身材,他叹道:

  「妳没老。在我眼里永远是淡水海边的小姑娘!」

  亚琴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碎他一声:

  「呸!腰上都一圈肉了,还不老?」

  「妳没见丽华才可怕。六十八公斤呢,妳想想她的模样就知道有多离谱!」徐浩故意夸大其辞。

  「你们男人就是没有良心。等妻子生过了儿女,长了几圈肉,就被你们嫌成了黄脸婆。还好郑将军死得早,没来得及嫌我……」

  「安雅这一走,我看我今晚得去住饭店啰?!」徐浩半开玩笑地自嘲。

  「你倒有自知之明。走吧,回去打点行李。」

  他摇摇头,掺揉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当年对她的痴迷与今日的钦慕。唉,命运真会捉弄人?他在心中叹道,他们还可能成为儿女亲家呢!

  ***

  徐浩和亚琴的过去,安雅自然不知悉,只是对徐浩的殷勤照拂有点好奇,也从来不敢开口问亚琴。连她父母逝世的种种情况,也是日前亚琴主动告知才完全弄清楚的。

  钟临轩!这个名字已经像一把利刃在她心上刻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痕迹了。当年五岁的记忆又从模糊中日渐清晰:父亲僵直的身躯在众人围绕中躺着,她从大人的脚间钻进去,不断呼唤,她用手抚摸他冰冷的脸,母亲灰着脸,几度晕厥。李麟抱起了安雅,庞大的身躯忍不住颤抖,继而嚎陶大哭……;然后又是苍白的记忆了,白色的病房里,灰白的病林上躺着几近同色的母亲,除了那头乌黑秀发,整张脸几乎嵌入了白色的枕头里。安雅只记得她喃喃地喊着安雅的小名:「小梦!我的小梦……」然后,似乎再没有听过母亲说过任何话了。

  那年,余振家卅五岁,江玉涵卅二岁,也是他们结婚第九年,唯一的女儿余安雅才五岁。

  如今,留在安雅脑中的父母印象几乎全从相片中得来。许多的记忆也是从相片中拼凑得来。真正较清晰的印象是母亲垂着长发,每晚在她床前唱「摇婴歌」的神采,教安雅忘不了。玉涵柔柔地唱着,眼波流转,无限慈爱……

  啊,不能再沈耽了。安雅惊觉腮上的泪滴已泛滥成河了,慌忙掏出纸巾拭净。她从皮包里翻出一迭钟临轩的资料,仔细地阅读起来……,心里有种披荆斩棘的决心,就像她这二十年来的路程一般:屡战屡胜,愈挫愈勇。一路以第一名成绩毕业,终于从纽约州立大学拿到了企管硕士。这其中的甘苦,唯有她自己知悉,即使亲如亚琴,也不能体会她的孤独与痛苦。明知父母的死,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姑妈明说了:

  「在妳承担不起之前,我不会告诉妳。」

  于是她力争上游,在学业上争取好成绩;闲暇时间全力充实自己,无非等待着一天,姑妈认为她有能力担当了,把一切告诉她。

  在这段日子,唯一的意料之外是徐子襄。子襄是怎么开始对她产生变化的?安雅也不清楚。打从她有记忆开始,每年的寒暑假总会见到徐浩一家人来到长岛度假,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姑丈郑键伯过世。徐子襄大她两岁,个性温和有礼,十分讨人喜欢。子眉和安雅偶尔吵架,子襄总是护着安雅,丽华每每怪他胳膊向外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子眉不对,抢安雅的东西,我当然骂子眉了。」

  此举颇得徐浩赞美,不料却换得丽华怪怪的一瞪:

  「父子俩同一个鼻孔出气,都是胳膊向外弯。」

  徐浩有心病,自此噤声不语,倒是子襄一径儿地哄着安雅,直到她破涕为笑为止。

  应该是那一年吧?!子襄上了大学之后,初次偕同父母来到长岛,那是他和安雅三年来第一次见面,双方都有些腼腆。安雅只觉得子襄变得更高了,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第一天晚上,她老心神不宁地躲着他的注视,如此地度过了一个坐立难安的夜晚。

  翌日,他们在庭院中野餐,亚琴一时兴起,笑问徐浩:

  「你们家小子长得这么俊,应该有一大票女孩子倒着追吧?尤其是那些洋妞。」

  徐浩眠着嘴笑,倒是丽华抢着回答:

  「才说呢,昨天我们一大早搭飞机,还有个女孩子拦着他不让他来呢!」

  「妈咪!」子襄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一眼安雅,「那是丹妮丝,因为学校社团的事,不是妳猜想的那个样子。」

  安雅以十分兴味的态度望着他,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欲启口又迟疑。子襄在朝阳下见她容颜灿丽,光彩逼人,竟自痴了,楞楞地望着她,说不下去。

  那一天傍晚,子襄陪着她上购物中心买些东西,在路上,安雅忍不住好奇心问他「真的有那么多女孩子倒追你啊!」

  「啊?」子襄楞住了,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说是嘛,显得自己骄傲,且不知安雅怎么想;说不是嘛,又违背事实。他摸摸脑袋,略微紧张地说:「有一两个,不过没有我妈咪形容得那么过分。」

  「噢!」安雅沉默下来。子襄竟以为她不高兴了。忘形地说道:「妳放心的。我根本不想理她们。」

  安雅迅速红了脸,说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放心什么?这关我什么事啊?」

  说完她疾奔而去,丢下子襄一人独自发楞。他知道他完了!自此,他的傻劲与痴情被子眉谑称为「廿世纪的维特」,还笑他:

  「原来你从小就有预谋了,每次吵架都偏袒她。难怪哦!」

  子襄远在加州,而安雅住长岛。如此远的距离却教他的书信给填满了。子襄很含蓄,也很保守。无数的信中谈理想、谈抱负、谈生活,却甚少提及感情。他认为安雅是个脱俗的女孩子,不能单单以感情来吸引她,唯有更多的学识内涵方能获致她的垂青,是故成打的书信都以中文写成,这对子襄而言实在是件苦差事。但他深知安雅对中国文化有着根深柢固的迷恋,为了取悦她,只好在课余之暇拚命学习中文,和她谈唐诗、谈李杜,甚至诗经和论语。

  他的痴心,一句话,丽华说的,「我那傻儿子不知道前世欠了安雅什么债!」

  对子襄呢,安雅一径儿有些受宠若惊与习惯性了。就像此刻,她读着他写来的长信,心中充满了被尊重的喜悦,也只有她才能使他暂时丢开那些仪器和实验,五大页呢,得花他多少时间呢,不过他的信中尽是一些临别珍重的话,只末了附上了一旬:「我的思念亦将随妳而去,请为我珍重。期待再见之日,用我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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