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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钟威在风雪之前来了。安雅在寒冷的风中迎向他,雨水与泪水交织成一片,她吻着他,紧紧地抱住他,以为身在梦里。
在她小小的斗室中,生起了炉火,把暴风雪关在外面。安雅煮了咖啡,放了音乐,一回头,钟威正凝眸望着她,当他们两对眼神蓦然胶着,再也分不开了。安雅转身添了一些炭火,钟威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贴在她颈后,喃喃说道:
「安雅!安雅!妳这坏心的小女孩,竟然如此狠心地不告而别。」
安雅的唇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她仰着头,倚在他宽大的胸膛上,握着他好大的一双手。她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在她手上。她知道她势将属于身后这男人,心情却是无法言喻的笃定与美丽!
钟威温柔地扳过她的身子,拂去她飘落面前的长发,托起她垂得低低的下颔,轻轻地,深怕伤了她似地吻住她;鹅毛似的雪开始飘落了,在触及大地的剎那间迅速地消融;雪与雨的交融与沈落,从天上至尘土,终是它们宿命的过程。
炉子内的炭火由浓烈地燃烧渐渐地黯淡了,也降低了室内的温度。
在安雅小小的单人床上,他们簇拥着。风雪初歇,她如云的长发披洒在他胳臂上,眼睛如烟似梦,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她以雪白的手抚触他的额、他的眉、眼、鼻梁以及嘴唇,笑着说:
「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好看多了。」声音轻柔得彷佛呢喃一般。
「戴上眼镜就不好看吗?」他打趣地说;「再怎么不好看,还是有人喜欢呀!」
「谁喜欢你了?少臭美了。」安雅娇嗔地反驳。
「就是一个叫余安雅的傻女孩呀!」
钟威作势要揽她,安雅躲了下去,两人在被里又缠在一起;风雪不尽,簌簌地,贴触大地的声音,隔着窗子,相互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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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刻,朝阳从窗口射进了第一道阳光。安雅醒了,醒在一种迷迷糊糊的情绪里,习惯地把手一伸,触着了钟威,她起了一阵怔忡,瞧着她生命的男人,以着无比爱恋的眼光。他仍沈睡着,脸孔平静祥和一如沈睡的婴孩,安雅心荡神驰,或许是在那么一刻,她才真正地爱上了他,真正地有了要与他生生世世的感情。
她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拉开窗户,探出头去--啊,俨然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呢!一夜的大雪,人家的屋顶上全盖了白雪,树木也铺上一层白,马路上,车子都变成了白色的拥护者。安雅的心为钟威而激动,她再也不肯让他睡,转身快步地到床边。
「懒人,起来啰,你瞧,外头的雪美极了!」她爱怜地拍拍他的脸颊。「再睡,雪都融了。」
钟威揉揉眼睛,把眼镜戴上,这才真的醒了。他微微一笑,像个大男孩。
「一大早就吵得像只小麻雀,我的好梦正甜呢!」
安雅抛给他一堆衣服,立刻躲进浴室里。
「限你一分钟内穿好衣服。否则雪融了,看我饶不饶你。」
安雅估计他大约穿好了,方才脸红心跳地从浴室出来。钟威故意瞅着她,欣赏着她几乎伸手可掬的羞态。
他一把揽她入怀,搜寻着她的唇;安雅又瘫了,由他闹去。半晌,她挣开他,嚷着:
「走吧,再不出去,等太阳出来,雪怕真的要融了。」
她拉起他的手,替他披上外衣和围巾,满意地看着他,偏着头说:
「嗯,这才好看。」自己戴上了帽子,这才拉起他的手,推开门,踏在雪上。
钟威见她兴致这么好,不知不觉童心大起,揉了雪球,两人在马路上互丢起来。他哪真舍得丢她,无非逗着她玩,倒是安雅掷起雪球来,既准又狠,钟威几次又疼又冰,追着她,一路笑闹。清晨里,也有一些爱玩的孩子早早起来了,同他们一样,打起雪仗来了,看来,这一场早来的风雪竟是大受欢迎呢!
安雅带着钟威在附近的快餐店里买了一些早餐,回到房里又煮了一些咖啡,两人因为早上跑了好些路,感觉饿了,大咬起来。
钟威不时含笑看着她,觉得生平从未有过如此快乐的感觉……,安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埋头拚命吃……
餐毕,他们席地而坐。外面忽又变天了,早晨的阳光早就不知所踪,安雅烧旺了炉子,回头说:
「看来,这一场大雪来势汹汹呢!」
钟威躺在地毯上,随意地翻翻书报,觉得生平前所未有的自在与舒适。安雅把被子与抱枕丢了过来,接着也凑过来,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的天气最好了,绝对没有人会上门来打扰。」
钟威望着她,一个心荡神驰,将她一拉,两人滚在一起,给了她深深的一吻。
「我真的完了!」他揽着她,喃喃说道:「安雅安雅,我只想留在这儿!只想纽约的大雪一直下,我和妳,就在这里永远在一起。」
「你真傻气!」安雅心痛地把他的手揣在胸前,贴着脸颊,「不出三天,你肯定就厌烦了,你会说--该死的风雪怎么不停呢!该死的安雅怎么这么烦人呢?然后你会不停地在房里踱步,诅咒风雪记咒我--」
「不会的,教我一生一世待在这里我都愿意。只要有妳陪在旁边。」他复又低下头来吻住了她。
安雅不再说,也不再反驳,只有用最美丽的温柔回应他。
恋人的世界最容易令人沈耽。钟威和安雅在小小的房子里谈着过去,说着梦想,做着爱,浑然抛弃了整个世界。
「小时候,我还记得妳留着两根辫子,眼睛乌溜溜的。余妈妈都叫妳小梦,对不对?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这件事一直到我长大我才慢慢明白。」钟威说起童年往事,不胜唏嘘。
「我爸妈去世时,一切都很混乱,在我根本还没意会过来时,已经和姑妈来到美国了,所谓死亡这个字眼和感觉是我慢慢从成长的苦涩中咀嚼而来的。」
她弓起脚,把头放在膝上,沈在回忆里。
「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怎么擦掉眼泪,丢掉洋娃娃,步履蹒跚地开始她的人生。我去上学,别的小孩笑我黄皮肤黑头发,甚至用脏话骂我;一周以后,我也以同样的话骂他们,唬得他们一楞一楞的,再也不敢欺负我;姑妈从来不会软语安慰我,跌倒了要我自己爬起来,想念爸妈时不许哭,和她说话不许说英语,必须以我五岁前所学的有限中文和她对话;在课业上,不能输人;在才艺上,必须出类拔萃,我努力着,尽量使她满意。我的生活其实平淡如水,每天是一成不变的学习与努力。」
钟威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一直到我去台湾之前,我才知道我姑妈所认为的这一切辛苦的目的是什么。她要我踩着你父亲的名字重振余家的名声与地位。」
「所以,妳去了?」他问,并没有一丝责备或怨怪。
「后来的事你全知道了。可我回来后,觉得我姑妈似乎有些怪异。」
「怎么说呢?」钟威可以想象那样一个生命倍受坎坷遭遇的女人可能会有的表现。
「她对我的归来怒不可遏,认为我违背了她的期望。在她听了我说明之后,一点也不能赞同我。」
「妳向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我也不晓得,不知不觉之中就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