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簪子给她的时候,不过是一年前,一对纯真的少男少女,在水流清澈的溪畔互诉心事。大尧宫像一个魔,吞掉了他们的灵魂,把他的樱花仙子变成了妖魅,把他这个木讷少年变成了此刻被报复怒火焚烧的狂徒。
他好想念从前,那回不去的时光。
“太子不会言而无信吧?”季初樱伸出手,“我取悦了你,酬劳呢?”
“拿去!”他从抽屉中取出东西,朝她迎面一撒,似雪花般漫天散开。
那是银票,几十万两,她变卖了他送她的所有礼物、所有感情,换来的薄纸。
她一心惦记的,既然是这个,那他就遂了她的心愿,如数归还。
无数张银票飘飘荡荡,优美坠落,季初樱如同坐在雪地里,有些茫然,但隔了一会儿,她便恢复神志,俯身逐一拾起。
缎发裹着她全裸的身体,如此弯腰卑贱的模样,让萧扬的心阵阵抽痛。
“够了──”他怒吼出声,一把将她推至角落,快速替她拾起那些阻隔他俩的钱。
他恨它们,恨不得一把火将它们烧尽,可是为了她,不得不一张一张地捡。
“多谢太子。”季初樱看着他把手谕和一大堆银票送入她的怀中,又看着他替她细细穿上衣物,最后是暖暖的披风。
他恨她,可终究舍不得伤害她,一直僵着的脸儿微微颤动了,眼睛也悄悄红了。
“当初,是我强迫你的。”萧扬轻声说,“我不该藉醉要了你,你憎恨我很应该。”
绾好她的发,他用地上捡起的蓝宝石珠花代替折断的木簪,固定她的髻,像是最后深深望她一眼,叮咛道:“回到江南,好好照顾自个儿,钱财要收好,别叫人骗了……懂吗?”
她没有回答,猛然扭头奔向门外,像是再也不愿理睬他,拔腿飞奔。
这举动在旁人眼里,定是冷血无情的吧?惟有她心里知道,不愿再看他,并非厌恶,而是因为她怕自己再多停留一会儿,就会改变主意,投入他的怀抱。
翠环在宫门外等她,只要钻进马车,她就可以好好痛哭一顿,把刚才强吞下的泪水全然倾出。
“小姐,东西拿到了?”小丫头远远望见她的身影,便迎了上来,看到她衣衫不整、失神的模样,也隐隐猜出发生过什么事,于是不敢再多言,只接过银票,用乎帕轻拭她泪湿的双眼。
因有太子的手谕,于是马车顺利出了城,沿着杨柳依依的河堤一路往前驶,季初樱的泪水却一直没有停过。
这时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三、两孩童伴着嬉戏声,在郊野中放着纸鸢。
“翠环,我也想玩纸鸢。”季初樱直直盯着车窗外,沙哑地说。
“呃?”翠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吓住了,“可……这是郊外,哪儿有纸鸢卖呀!”
“附近有孩子、有农庄,你可以向庄户人家买一个,不用太好看的,只要能飞的就成。如果可以,再弄些笔墨和一把剪子来。”
“哦。”翠环猜不出主子想做什么,但看她那恍惚的模样,又不敢违逆,只得下马车去找。
没一会儿,她兴奋地跑回,提着一只蜻蜓状的大纸鸢。“小姐!小姐!还真给您说中了,附近有一家人是专门做纸鸢的,不过这纸鸢上的花还没画好……”
季初樱看着那一片空白,竟微微笑了,“不要紧,没画花更好。笔墨呢?”
季初樱在风儿轻拂的河岸边坐下,沉思片刻,便在粉色的纸鸢上写起字来。
“阿扬……”她写道。
翠环探头探脑,看主子疾笔书写,不一会儿,风筝上的字便如同小蝌蚪,密密麻麻一大片。有点小聪明的她,终于明白了,主子这是在写信,一封写给萧扬的长信。
可是,她干么写在纸鸢上呢?
“翠环,来,我们来放飞它。”终于,季初樱书写完毕,揉揉酸疼的腰,站起身。
“放飞它?”小姐要把给萧扬的“信”放飞?那岂不白写了?
但她不敢多言,只能抓住线轴,看主子举着粉白的大蜻蜓,一路奔去。
季初樱越跑越快,穿过风、穿过杨柳的影,忽然一扬手,纸鸢便扶摇直上,钻入了云里。
“翠环,剪线!”她在堤岸的另一端大声呼唤。
“哦!”纸鸢飞得好高,那么漂亮、轻盈,翠环好舍不得放它走。可是此刻的她,有点明白小姐的意思了,于是剪子一剪,让纸鸢完全属于天空。
这是一封萧扬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信,小姐把她所有的爱恋和事情的真相都写在上边,放飞它的同时,也剪断了对未来的期望,从今往后,她的秘密和情感,只有飘忽的云和不羁的风知道。
无奈的举动,但愿能让她好过一点儿。
翠环望着河岸的尽头,发现季初樱似乎精疲力竭的跌坐在地上,她知道,小姐一定又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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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枝头留不住,随风散作雪花飞。”
眼前一片柳絮轻飘,尧皇怡然地轻笑吟诗,身边站着萧扬。
“扬儿,你可知道这柳絮为何又名为杨柳?”
“儿臣知识浅薄,请父皇赐教。”萧扬低着头。
“当年隋炀帝赐予柳树‘杨’姓,此后民间便把柳树称为‘杨柳’……扬儿,你没有仔细听对不对?难得与朕出宫体察民情,面对一派国泰民安的太好景象,你为何眉头深锁?”
“儿臣……儿臣最近略感精神恍惚,请父皇恕罪。”
他的确没有认真听,这满城纷飞的柳絮,让他联想到另一样纷飞的东西──樱花。
她已经离京一个多月了,有没有平安到达江南?两人的诀别,留给他伤痛,却带给了她无限的快乐吧?
他们的交集,始于一场飞樱,本以为这表示着他们的爱恋也会像飞樱那般美好,谁知却是上天在悄悄预言,这恋情定如樱花般短命。
听说,樱的花期只有十天。
“扬儿,你到底在想什么?”
“儿臣在想……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给归海弦适当的安排,毕竟没有他,儿臣也不可能在中原无忧无虑地过这许多年。”萧扬搪塞道。
“放心,朕已经派人妥善安置他了。其实这些年来,我们也没有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他一概不缺,就连他所谓的‘遭遇绑架’也是把他‘绑’在青楼里,有烟花女子为伴,扬儿,真正被亏待的,其实是你才对。”
“不,儿臣倒觉得这些年的流亡生活,增长了不少见识,磨练了意志,也锻练了儿臣的体魄,倘若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那次狩猎,儿臣也射不到白鹿。”
“呵呵呵!”尧皇满意地点头,“你明白就好,不枉父皇这些年来费的苦心。不过你也别瞒着父皇,朕知道你此刻心里想的,并非归海弦,而是另一个人。”
萧扬颔首不语,算是默认。
“朕也知道那个人是谁。扬儿,你放心,她已经平安进入中原边境了。”
眼晴忽然一亮,萧扬微微牵动嘴角,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唇边优美的弧线消失不见。“她是死是活,与儿臣无关。”
“扬儿呀扬儿,”尧皇拍着他的肩,“在父皇面前不必事事隐藏,此等儿女之情,朕也是过来人,自然十分了解。当年你母亲嫁给朕的二哥时,朕又何尝不是恨她入骨,又念她入骨?”
怨恨只是一点点,想念才是占了大半吧?或者,由于彻骨的思念无处宣泻,才产生了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