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手从他的掌心无声地滑落,再抬不起来了。那年,他十二岁,一场瘟疫要了姜雄的命,同时让他永远失去父亲。
冷青冥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随着记忆的流动,再次体验了被甩开、被紧抓。最后失落的感受……对于父亲,他从埋怨到释怀,却始终没忘记父亲长年的强求最后是以一则荒谬的笑话收场。
强求的结果既是如此,那么,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顺着霜霜的意思,所以他走出了她的视线;顺着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的视线里仍然抛不开她。
就默默跟着、守着,不让她发现……至于顺其自然的结果会是如何?冷青冥仰颈吞了口酒液--他不知道,还不知道。
第六章
“姑娘,船头风大,万一落水可就糟糕啦!还是进舱来唱,这样会妥当些!”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船头,舱内有人发出警告。
西门凛霜回过神,转头含笑应了声。“谢谢小哥,我自个儿会注意的。”看她不打算进舱,于是他主动走到她身边,还不忘继续叨叨念数。“姑娘,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前几天就是有人没站稳,摔落江去,结果连尸首都找不着,我看八成是进了鱼肚子呐!”
她被他认真说教的模样逗笑了。“小哥真是热心肠的好人,你我初见面,我就先承了你的关照。”
“没、没、没有啦!我没姑娘说得那么好啦!”黝脸胀得窘红,大手在后脑勺猛扒。“我只是觉得小命要顾好,要是这么死了,肯定有人会伤心!”
她的死,有人会伤心……脑里立时浮出的,是冷青冥。
西门凛霜轻轻咬唇,还是展笑道:“小哥说得没错!可我这北方优初下江南,看得越多、赚得越多,待在舱里岂不亏本?”
“那……我也站这儿好了一面保护姑娘,一面给姑娘介绍。”他拍拍胸脯。“我家住在江尾,对这条江的事情可清楚得很。”
“就说小哥是热心肠的好人,我果然没瞧走眼。”
“嘿嘿……姑娘太客气了。”他边说,眼珠子边往两岸探去,突地手朝右前方一指。“姑娘快看,江边那块石头可是有故事的我曾听艄公说过,从前在堰水村有位妇人……”
就这样,他说解、她聆听,偶尔由她丢出问题,他亦耐心答覆,一路两人相谈甚欢。
“在北方时,我就听说江南是鱼米之乡,遍地丰饶,但要我想像那情形,总觉得很难、很难。小哥能不能说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皱着州眉努力想了许久,还是放弃。“姑娘还是自个儿看呗!这船是从江头往江尾去的,刚才姑娘看的多是风光,可再过个两拐,情况就大大不同了。”大大不同?她有疑……
大大不同?她惊信!
当船行过两弯,江面倏尔变得开阔,那陡然亮在眼前的景象,更教她气息一屏就差点忘了吐出--远眺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阡陌交错,许是已经划为田亩的沃土;屋舍如棋散布其上,该是人烟密集、处处有村聚。近看两边满布小船、舢舨,即便岸边距离甚远,喧杂声响仍能涉江传来,不绝于耳……这就是江南。不同于萧瑟北方的江南。
“姑娘,你……你没事吧?”她的眼眶怎么红了?
西门凛霜摇了摇头,静默未语。她收得回泪,却挤不出笑。
她想到了汾城、想到了长安、想到了西门家,这些与她生命紧密结合的地点、人事都已渐失昔日的壮丽荣盛,年复一年愈趋调蔽衰沉;而眼前这里,人与地的活力正不断向上升腾……她感觉得出来。她不禁偏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一瞬不转地。
“姑娘,你……你怎么一直瞅着我不说话?你当真……当真没事么?”
眸底尽是空,西门凛霜在心底幽幽叹了气。
当一北一南、一沉一升的强烈对比冲击着她,满怀感触却只能在心里打转,倾不了、吐不出。不是因为身边没有人,而是因为身边没有冷青冥。
身边的人,不是冷青冥。
她知道,从此,她是真的寂寞了……
※ ※ ※
坐船坐到怕了!
起初还觉乘船新鲜,然而,长时下来,还是让她吃不消,毕竟她是北方人。早习惯驭马竞驰的飞扬了。于是西门凛霜决定改行陆路,如此是绕了点、苦了点、麻烦了点,或许在南方人眼里看起来还加个蠢笨了点,但却真的、真的舒服极了。
缓缓走在村镇市集里,她瞅着熙来攘往的人潮,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情。
蓦地,有人一把抓上她的肘臂--“回生堂!你是回生堂的人!”
霎时一愣,她随即警醒。“这位大娘,有事吗?”瞧她披头散发的模样,盯着她腰间挂牌的眼神带了狂厉,西门凛霜的防备又升了几分。“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
“大娘,你醒醒!我不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扣抓的五指却愈发用力,西门凛霜不由得有些心惊。
“就是回生堂!就是回生堂偷走了我的女儿,还我女儿来!”那位大娘厉吼之后,倏地转为痛哭。“娘对不起你,女儿!娘对不起你呐!”
眼前情况一片混乱,搅得她犹入五里雾,西门凛霜转看四周,盼望有人能出个声,讲清楚、说明白。
“她女儿让回生堂的人医死啦,她就跟着疯了。”
“嗟,疯婆娘一个!”
西门凛霜虽觉这位大娘的处境堪怜,但无论如何,她得先保住自个儿的手臂;当下暗暗运劲,出其不意拂向对方的肘间要穴。没想到,那大娘竟似已有防备,另一手立刻伸来要擒她的腕。
西门凛霜心头一惊,连忙变换招式。然而,不管她使出何招,原先受制的那一手始终无法脱离对方的扣抓,当场形成两人单手交战、近身互搏的僵局。
这时,“嗤”的长声破空而来,疯大娘随即一声哀嚎,终于松开了手。“痛!好痛啊!”她龇牙咧嘴地频频呼痛,手按着自己的右肩。西门凛霜后退数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大娘,你没事吧?”
“痛!好痛啊!”这会儿,她已经嚎陶大哭了起来。
瞧瞧四周,所有人都抱着看丑戏的态度看她痛哭流涕,西门凛霜实在不忍心。“各位,有谁知道这位大娘住在哪里么?”
“姑娘,你还理她作啥?快走吧!小心待会儿又被她捉住了!”
“是啊,她向来都疯疯癫癫的,不必管她!”
这……看来,是得不到帮忙了。从刚才两人的过招,西门凛霜十分明白--尽管大娘神智不清,但绝对是一流高手,而她,没有制住她的把握呀……就在她踌躇未决之际,“嗤”的长声再响,这回却是击在她背心的至阳穴;只见那大娘“唔”了声,整个人软软委地,昏了过去。
有人暗中助她……西门凛霜知道。
至于,那个人是谁,她心里亦有答案。
还好之后有位贩子,见那大娘昏去,便将她平素栖身的地点告诉西门凛霜。于是西门凛霜半搀半抱着她,勉力走到了村郊的废窑。
小心翼翼将她置在破席上,西门凛霜站起身来,深深吐纳。调整呼息,环看了四壁,心底不由得酸凉。
这里虽然能住人,可实在是太勉强了。风稍稍大一点就灌窜进来,更别说下起大雨时会如何了。
西门凛霜在她身畔蹲下,静静瞅着她。当她熟睡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暴戾之气,那只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颜,有着极度思念女儿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