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水也是酸的。沛绿雅也有酸味。”
“啊?”经理大惊失色。“我马上去问是怎么回事。”
少安摆摆手,咧咧嘴。
“我是开玩笑。”
“哦。哦。”经理揩揩额上冒出的汗。“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孟小姐。”
孟廷不明所以。
经理走开後,她问:“干嘛把人吓得面无人色?”
“你看不出来我吃醋吗?”少安闷闷的答。
“吃醋?”
“吃得每样东西入口都变了味。”
孟廷片刻後恍悟,却更莫名其妙。
“为什么吃醋啊?他们认得我,我又没见过他们。”
“谁是他们?”
她看著他。“你今晚好奇怪,少安。为什么事不开心啊?”
“不开心?有吗?我好开心呢,呵呵呵。”他乾笑数声,然後喃喃自语,“这大概是我的报应。”
孟廷无法再装下去,也不想再装下去。
她看得出少安整晚都不自在。
她何尝不是?
坐在这个装潢华丽、浪漫的餐厅,她一点也不觉得浪漫。
穿扮得像个名媛,她感觉全身穿的是一副沉重的假面具。
这一切皆有违她的本性。
“少安,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
“孟廷,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
凌志威冒了出来。
“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同时看表。
唉,她还有工作任务,必须赶赴酒会。
唉,不管他多么不想去,也无法忽略爷爷的焦虑,他还是得到酒会去瞧瞧。
“对不起,少安。我有个……唔,应酬,不能不去一下。”
“哦,不要紧。”他既不甘心,又如释重负。“我也要早点回去,家里有事。”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我叫计程车就好。”
他们不约而同欲招手叫人结帐。
凌志威说:“已经付过了,小姐。”
两人在餐厅门口依依的拉著手。
“我几时可以再见到你,孟廷?”
“随时。呃,我是说,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真的?可是你这么忙。”
“只要是和你见面,我一定有空的。”
少安想亲吻她,却见凌志威在一旁虎视眈眈盯著他。
“阿威,你上车等著。一会儿我会为你们小姐开车门。”
嘿,他竟对他下令。凌志威欲反驳。
孟廷也说:“阿威,上车。”
凌志威悻悻的走开。
“你的司机简直像个武士保鳔。”少安抱怨。
孟廷咯笑。“你不久前还称赞他呢。”
他倾身亲亲她前额和脸颊。
“希望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他也如此严密监视,保护你。”
孟廷眸光一闪。“原来你吃的是这种醋啊。”
“不然呢?难道是镇江老醋?”
◎◎◎
幸亏多数人有迟到的习惯。彷佛到得越晚,越显得身分、地位的崇高与重要。
吾是何等人物?一个晚上赶多少应酬啊,比艺人赶场还忙。
主办人体察要人意,酒会安排在九点热闹开始。
凌志威拿下领带,换上领结,摇身一变,成为孟廷的男伴。
他们是唯一混进来的记者。
孟廷平时诸事迷糊,工作时可一点不含糊。她耳听八方的本事无人能及。
“听到什么没有?”绕了一圈,凌志威回到她身边。
她摇摇头。“你呢,千里眼?”
“此地视野不够广阔,视线都给‘冠盖满京华’遮住了。”
他指的是他们希望见到的人,“金氏”集团第一代当家金永铨,或第二代,亦即现任掌门金超群,均未现身。
“好像没听过‘金氏’有传人。”
“你那个金少安要不要沾点“金’边?”
孟廷用手肘撞他一下。“如此嘲弄人家,有失厚道吧?”
“本来我觉得雁子的计谋不够善良,但你们是好友,我爱她,自然爱屋及乌的也十分关心你,所以答应帮忙从旁照顾你。”
“你那叫帮凶。”
“咦?是雁子千叮咛、万交代,万万不可留你和金少安单独在四下无人处。”
“嗟,要发生什么事,在巴黎,我们有得是机会去四下无人处。”
“哎,可不是吗?”凌志威十分感兴趣。“有没有?啊?有没有?”
“阿威,我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三姑六婆类。”
“还不是近朱者赤,被你们俩感染的。”
“我回去把这话告诉雁子。”
“呀,好孟子,我们好不容易化干戈为玉帛,你千万不要兴风作浪又挑战端。”
“我晓得你和雁子是好意,要试探少安的反应,但是……”
“事实证明,他对一切豪华享受,乐在其中。”
“如果你没在我每次要说出真相时捣乱,我早已证明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但愿你不要再次遇人不淑。”
“我难道长得一副注定遇人不淑相吗?”孟廷没好气。
不过,她也由衷感激他和雁子为她如此大费周章。
“你们俩不要为我和少安的交往操心了。王二麻子变心,我不是复元得很快吗?足见我意志坚强,不会轻易被击倒。”
“王二麻子?这又是谁?”
“你去问雁子。”
孟廷四下环顾。
“这里人人戴著商业面具,鸿门宴还略逊一筹呢。我看我们在这儿探听不到消息的,不如打道回府吧。”
凌志威有同感。
孟廷没再坐那部机关密布的轿车,要凌志威开去还人家。
她绕下桥,沿河堤步道漫步,静静思考。
记者是最讨人嫌的,不是挖人不愿公诸於世的内幕,就是揭人疮疤。
当事者痛恨,看热闹新闻的人痛快。
从事这份工作之初,那份古道热肠,满肚子的理想、正义,曾几何时,给一点一点磨得无影无踪。
你当然可以写你想写的东西啦,问题是,谁要看?
於是,妥协又妥协,理想向现实低了头。
真的,人家集团破产不破产,干她何事?
也许人家是有了危机,可是也许负责人已在极力弥补挽救,干嘛要替人先向世人宣布:我不行了?
医生诊断出病人得了不治之症,还有个犹豫,要用最婉转的方式公布不幸呢。这是医德。
记者也要有新闻道德嘛。
孟廷就此向顶头上司表达她的观感。
“你得了职业倦怠症是不是?什么叫不干你的事?除却道德,你别忘了道义。”
“道义?对谁?”
“记者写出来的报导给谁看?”
“大众。”
“这不就结了?你可知多少人持有‘金氏’的企业股票?它一倒,多少人会受害?等他们主动宣布,股市贴出跌停板,多少人将因此家破妻离子散?你想过没有?”
“我是救世主吗?”
“想像,孟廷,运用你的想像力呀。假如我们能够抢先得到消息,给大众一些心理准备,使他们不要损失得太惨,也算功德一桩,是不是?”
“老编,你不觉得这和银行被挤兑的情形差不多?本来是银行内部出了些状况,有人修补善後一番,便可正常继续营运,都因为某人泄漏消息,引起人心惶惶,以为毕生积蓄就此付诸一空,结果闹得兵荒马乱。银行最後还是稳住了阵脚,却也信用大大受损,颜面尊严尽失。大众虚惊一场,细胞不知死了多少,要调息数月,血压才恢复正常。”
她喝口老编的茶,喘口气。
老编对她摇头。“请用,别客气。”
“谢了。”她乾脆再一口喝乾它。“这茶冷了,涩涩的。”
“哟,怠慢了。下次你有高论要发表,先通知一声,我备好一大壶热茶敬奉。”
孟廷咧嘴笑。“总之,观其变再动,不迟嘛。”
“那你改行去当政治家,别干记者。”
“记者不过讨人嫌,政客惹人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