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终于说:「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来问问他们看,」停一停说:「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们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吧?」雅之说:「唐人街口的中国乞丐,是我们中国人的羞耻!」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说:「然而——这是个独善其身的社会,你懂吗?」
「不懂,」雅之倔强的扬一扬头。「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办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与他们分享!」
说完,也不理志文,打开她装着不多钱的小皮包,真诚的,亲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边的老人面前,尽其所有的把钱分给他们每一个。当她听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谢谢」,当她看见被现实磨去人性尊严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泪成串的落下来。总是这样的,她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没有旁人和她有着相同的热血?
「雅之,」君梅过来一把搂住她。「别这么孩子气了,大家都在等你进去呢,你帮不了他们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也吸干。她真难过,她也明知帮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却往往想不到这些,或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谁无父母?这些老年人该有人照顾的,怎能任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呢?或者我回台北时,我向侨委会提出———」
「你帮不了忙,雅之,」君梅叹一口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别只看表面,好吗?我也同情他们,可怜他们,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扰!」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着唇。「君梅,整个暑假这么长,我们想想看,或者可以有办法——」
「雅之,」志文走过来,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动了,神态十分严肃。「我答应你,我要求父亲尽量想办法来安置他们,我保证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头,仰望志文,这一刻,她觉得志文真是个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开了整天来最动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们谢谢你,」她认真的说:「我会永远记住你高贵的内心。」
志文的脸微红,好半天,终于说:「若要谢,他们该多谢你,」停一停,又说:「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着君梅走进酒楼。
在二楼他们坐了最好的一个座位,是最好的一间被分隔开的房间,志文在菲华中的确到处受人尊敬与巴结,四个侍者在一边侍候着,领班还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来巡视,所有一切全给雅之一种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觉,她越发肯定,她不会把自己投身在这种环境中。
晚餐后,大伙儿也就在酒楼门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华「劳斯莱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见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为那些乞讨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击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雅之摇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笑并不表示不高兴!」
「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脱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这其间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会不会痛苦或快乐呢?下午,天气热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机播报是有个热带风暴逼近,难怪气压这么低,低得真叫人难以透气。雅之在小楼上练字,平日不怎么爱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来打开那只传送热风的风扇,还是驱不走那份闷热。她又用橡皮筋束住头发,感觉上是好一点了——谁说过,夏天披着长发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 她又坐回书桌。练字必须心静,心不静怎么也写不好。台北也像此地这么热吗?热得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净想台北呢?她现在身在马尼拉呀!两个月之后她才回台北继续学业——能继续的只有学业,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可奈何的事。
她开始磨墨。其实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浓了,她只想借磨墨来静心。
磨了一阵墨,心中似乎已无杂念,她想继续写完那篇「朱子家训」,但是——笔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写完朱子家训她怕人已老去?换了张纸,她咬着唇半晌,终于写下「情在深时」四个字。情在深时会如何呢?像她这样痴痴迷迷、牵牵挂挂、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种人,情在深时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凭感觉去测深浅?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寻的爱情。
女佣娜蒂上楼来告诉她志文已等在楼下时,她只得放下笔墨去见他。他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的,这可也是情在深时的表现?然而,只是单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总穿T恤或衬衫,很随便的,今天竟穿着菲律宾的礼服,和蕉丝的长袖绣花衬衫。
「这么整齐,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远的。「这儿没有冷气,会闷坏你!」
「我这件不闷,是改良的,」志文凝望着她。「麻纱的比香蕉丝通风多了,不热!」
「到我们家来不必穿这么正式,」雅之说:「你令我们感到拘束。」
「我——想带你出去一趟!」他说。说得很奇怪。「我们去一个地方!」
雅之敏感的皱皱眉,他可是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是她所绝对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门,」她立刻说:「我正在练字,墨已磨好!」
「不会浪费很多时间,我们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来!」他恳切的。「一小时可以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