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对于许荻的再次邀请,他们应约而去。去许家是很轻松的事,不必应酬长辈,许荻的父母还在外国未返。
欧陆味重的偏厅里放着—本古旧的照相簿,楚尔知道,这是为她预备的。许荻的孩子气比想像更重,一进门他就拉着梵尔。
「过来看,你看像不像?」他指着照相簿上的—个女子。那女子约二十岁,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着二十年代的长衫。
「像谁?」梵尔反问。「你的亲戚?」
「妈咪的一个阿姨,你不觉得她某些神韵很像你吗?」许荻叫。
「我?」梵尔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远看。「她很美丽,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觉得,」
「或许有那么一点。」伟克打着圆场。「梵尔完全现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许荻不肯罢休。「简直是神似。」
「好,回去练练那种古典笑容!」梵尔笑。「让我练得像她好了。」
她不经意的翻一页像簿,一个穿着古旧军装,戴着有眼镜的古旧军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闪进眼睛,刺激着她的神经。
那个刹那间来到的影像!
「他是谁?」她叫。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妈咪的姨丈。」许荻看一眼。「为甚么问?你认识他。」
「不不不,不是认识,是见过,不——哎!该怎么说呢?」
「他是甚么人?我是说他做甚么事?他人呢?在香港吗?」
「他是飞行员,是中国最早的空军,就是抗日战争时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战的军人,」许荻望着那张照片。「他不在香港——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为妈味说资料上写着他失踪。」
「失踪——我不明白。」梵尔轻轻自语。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腾,莫名的狂热。
「听说他一次出任务没有回来,从此没有消息。而军方也没有得到飞机被击落的情报,不能证实他是否阵亡。」
「后来呢?」她再问。这个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现的影像,她能肯定。这么奇妙神秘的联系,她不能不紧张?
「还有后来吗?」许荻淡淡一笑。「大家都当他死亡,事实上,他没有再出现过。」
「你那——阿姨呢?」
「是妈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许荻说:「她也过身。」
「好了,梵尔,别让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烦搔你,那太遥远了。」伟克抢过照相本,用力合起来。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那连眼镜的帽子是军帽?」她不放弃。「是飞行帽。」许荻说:「没看过二次大战的电影吗?那时飞行员都戴那种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阵,几次出现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确是戴这种「飞行员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与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无法和电光火石中的影像重叠。
「我见过——那样的人。」她说。一说出来立刻后悔,即使她说出自己的三次经历,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甚么地方?甚么时候?现实或梦境?」伟克显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话咽回去。「只有一种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伟克跳起来,在茶几下翻找一阵。「许荻,你家有没有消闲的中文周刊?我知道梵尔在说甚么!」
「消闲中文周刊?」许荻想一想。「等着,我就回来。」来回不到两分钟,他拿着两本明星做封面的杂志进来。
「是不是这些?」他交给伟克。
伟克一言不发的迅速翻着,找着,最后停在一页,面露喜色对着她。
「看。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画面?」他指着那一页。梵尔看见一个颇英俊的男人头戴飞行员帽穿着军装,旁边伴着的是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是一个香烟的广告。
的确是,是那样的帽子,那样的军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现的影像——或该幻象却绝对不是广告上这男人,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许荻伸头过来看一眼,笑起来。
「周润发和吴倩莲,」他说:「很红的广告。」
「也——许。」梵尔深深吸一口气,乐得有个下台阶的机会。「这广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杂志?」许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写算得上通顺的文章。」她说。暂时抛开那些疑团。
「真的?你怎么学的?在美国并无机会。」伟克十分羡慕。
「母亲教的。在大学也选修,只要有兴趣,机会是自己找的。」
「来香港后,我发誓学好中文,」伟克说:「现在开始,我们说中文,OK?」
「我说国语。」梵尔字正腔圆。
「那就说国语。」许荻也不差。
「你不是广东人?」伟克勉强说着。
「我的家族来自上海,」
「叮」的一声,彷佛有人用小钟在梵尔脑子里敲一下。上海。
「我母亲也是上海人。」伟克叫。「但上海话太难,说得不好像骂人。我听得懂。」
「你呢?」许荻望着梵尔。
「不。我不懂。我父亲是北方人。」她摇头,「但上海话好听,不是吴侬软语吗?」
有个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来向许荻低语一阵,他点头并打发她离开。
「我们吃下午茶。」他站起来领着他们往外走,经过一个长廊,到一间阳光充沛的美丽玻璃屋中。
玻璃屋连屋顶也都是玻璃,许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围绕四周。
他们在白得发光的桌椅前坐下。绝对讲究的纯银餐具,上好的英国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鲜热辣的点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父母都不在,谁为你主持一切?」梵尔很好奇。「你们有最好的女管家。」
许荻没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却慢慢走来一个女人。修长、斯文又古典,穿着米色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个髻,脸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实年龄,岁月却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许荻站起来,有点惊讶。
梵尔和伟克下意识的跟着起立,九姨婆的衣着绝不豪华,却自有气势,令人心悦诚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视线一直停在梵尔睑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尔几乎想低下头去。
「你们坐。」她轻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们。」
「欢迎你和我们一起。」许荻对她极亲热。「是你为我们预备的茶点。」
「不介绍朋友给我?」她问,视线又停在梵尔脸上。
「啊——看见你下楼开心得昏了。」许荻活泼起来。「任梵尔,傅伟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妈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对着梵尔。
「是。」
「我以前没见你来过。」
「我住美国,最近调来香港工作。」梵尔回答。第—眼,她就喜欢这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姨婆」,无比的亲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吗?」她再问。
「不。北方人。」梵尔笑。看来九姨婆对她的兴趣也不少。
「多大年纪?」目不转睛。
「二十七。」梵尔从容回答。一点也不觉唐突。或许这就叫缘。「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亲……你像她吗?她也是北方人?」问得很特别。
「我像父亲。妈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后就沉默下来。好像梵尔的回答令她不满意。
「今夜——我是说晚餐时與我们一起吗?」许荻明显的找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