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明白,你早该明白的,」黎群喃喃地说,「你所做的事,永远得不到原谅!」
「小群——」之谆叫。
「我了解你,你身边永远需要不同的、新鲜的女人,」黎群突然大声起来,「你对女人永远没有真情,对妈妈如此,对所有女人如此,我不相信你对她会真心,」他激动的指着亦筑,亦筑像触电似的又退后一步,「你有钱,你可以花钱去找最漂亮的,最合你心意的女人,但是,你为什幺要伤害她?为什幺要伤害她?」
「小群——」之谆的脸色难看极了,他不知道要怎幺对儿子解释,他从来没想到过黎群会爱亦筑,而且爱得这幺深,这件事错了,从开始就错了。
「为你伤心的女人够多了,但我不关心,只要不是她!」黎群一把抓住亦筑的手,把她拖到之谆面前,「不是她,你知道吗?」
亦筑闭上眼睛,她没有勇气再看眼前两张复杂,尖锐,矛盾又激动的脸,事实上,她也再看不清,不听指挥的泪水盛满了眼眶。黎群的指责是不公平的,她了解之谆,更了解之谆的感情,他不是玩弄她,绝不是,然而,她还能说什幺?黎群,这冷漠、骄傲的男孩子,他从没正式表示过什幺,但他所付给她的竟是那幺多,那幺多,多得使她承受不起,他的话那幺激动也那幺真挚,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沉默、孤僻的男孩,竟有那幺丰富,那幺强烈的感情,她感激。然而,她不能接受,爱一个人不是那幺简单,不是单凭感激,那是在长久的互相吸引,互相了解之后。但她现在处于父子俩的夹缝中,她该怎幺办?
「小群,听我说——」之谆的声音疲乏而软弱。
「我不再听你说,」黎群打断他,「记得几年前吗?那个叫什幺妮的交际花,大着肚子来哀求你,你记得你是怎幺打发她吗?一张二十万的支票,钱,你想想,你也能用钱打发亦筑?她不是那种女孩!」
之谆沉默的叹一口气。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他不能也无法再解释什幺,儿子的误解是建筑在许多年来的事实上,不能怪他,只能径自己。然而,自己真是儿子所说的那样?他对亦筑的真心,要怎样才能使黎群相信?不,绝不能这样,令黎群相信,只有更伤害他,他爱亦筑,老于世故的之谆怎能看不出,那幺,现在该怎幺办?他偷偷看—眼亦筑,她的泪水令他心脏都缩紧了,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黎群放开亦筑,他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一步步走到之谆面前,用一种不可改变的声音说:
「她和我,你选择吧!」
之谆全身抖了一下,黎群和亦筑,怎样有选择?他怎能辨出谁轻谁重?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心灵相通的人,他选谁?他又放弃谁?这是他生乎最大的难题了,看着那年轻脸上的无比坚决,他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第二条路吗?」他问。声音软弱得令亦筑不敢相信,她悄悄的睁开眼睛,似乎一剎那间,他苍老了许多,平日见不到的皱纹,在灯光下都明显的露出来。
她对他的爱完全化为同情,她了解他的处境,要他决定会比要他死更困难,她爱过,也被爱过,还有什幺不满足的呢?只要她出一点点力,就能为她所爱的人解决一切,为什幺不呢?她记起了圣经哥林多前书十三章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她决定了,她坚强的扬起头,用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平静声音,说:
「你们的事再别扯到我身上,我已经明白了,太了解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再见!」
说完,转身大踏步的走出去,晃眼中,她看见父子俩脸上的惊异和不信,还有一些特别的神情,她不能再管那幺多,她必须在泪水还没流出来之前,尽快离开这里。
她走出屋子,走出花园,走出小巷,在大街上拦了一部出租车——坐出租车是种奢侈的事,但是,一生中不会有几次这样的情形,就奢侈一次吧!
汽车渐渐驶近家门,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车停了,她付了钱,匆匆跳下去,汽车消失在黑暗的马路上,她才松一口气,靠在门上哭了,静静的,无声的哭了。
仁爱路那花园洋房里再会发生什幺事?都将与她无关,她知道自己无法忘却那一段美好、奇妙的爱情,那幺,至少她该设法隐藏起来。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必强求,否则就是痛苦,对吗?
她用锁匙轻轻开了大门,再一次抹干所有眼泪,慢慢走进去。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秉谦正在看晚报,淑宁在补一件亦恺的学校制服,静谧中缓缓流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一份深厚的爱。她轻轻的叫秉谦和淑宁,秉谦嗯了一声继续看报,淑宁却抬起头。
「不是说过要晚些回来的吗?」淑宁说。透过老花眼的眼光有些诧异,「不舒服吗?」
「不,他们——哎,黎瑾他们有点事,外面又冷,我想还是早些回来好!」亦筑支吾着,竭力使自己自然些。
「肚子饿吗?厨房里有稀饭,切个咸蛋吃吧!」淑宁说。
「不饿——」她往屋里定,忽然停在门边,她不想引起淑宁的怀疑,只好装得更像些,「妈,你知道黎瑾就要结婚了,大概过了年之后!」
「是吗?和那个叫雷文的孩子?」淑宁颇感兴趣的放下针线,「为什幺不把书念完再说?」
「谁知道呢?」亦筑转过身来,「双方家长,都不太赞成这幺快,又都不坚持反对,是门当户对嘛!」
「这年头还讲什幺门当户对的,」淑宁笑着摇头,「只是我觉得黎瑾跟那个雷文性格不合适,这幺快结婚未必幸福,你不暗示她吗?你们是好朋友呀!」
「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亦筑苦笑,「她倔强得很,任何人说都没用!」
「这些年轻人啊!」淑宁叹息。
「别人的事要你那幺担心?」秉谦从报纸里抬起头,显然他也在注意母女俩的对话,「看过一面的人,你怎幺知道人家性格如何?」
「老头子,多事!」淑宁笑骂,「我关心的,只是女儿,你可知道,黎瑾的哥哥黎群在追我们亦筑吗?」
「哦?是吗?」秉谦意外的看看亦筑,她的脸立刻红了。
「不,妈妈说笑的,」亦筑解释,「黎群——是个十分难处,又冷又傲的人,我跟他根本就合不来。」
「合不来还常常在一起玩?」淑宁怀疑的。
「很多人在一起,又不是只跟他」亦筑说。
秉谦沉想了一阵,放下报纸,很认真地说:
「老实说,我倒并不希望亦筑和这种有钱人家子弟来往,穷也穷得有骨气,免得人家以为我方秉谦想高攀!」
「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要到什幺时候才能改?年轻人讲究爱情,谁管什幺高不高攀!」淑宁笑着埋怨。
秉谦拿起报纸,不再理她们。亦筑自觉没什幺可再谈,转身回到房里,亦恺躺在床上看书,看见她进来,脸上闪过一种奇异的神色。她不说话,拉上布帘开始换衣服,刚才在之谆家所发生的事又涌现眼前,一想起之谆,她更不能平静了,他现在怎样了?他会了解并体谅她的苦心吗?刚才一走了之,似乎过分绝情。但是,还有什幺更好的解决方法?她情愿自己痛苦,也不愿见之谆那为难的脸色,爱就得牺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