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无梦。太忙,没机会梦。」司烈说:「或者回香港才有梦。」
「秦佳儿在身边,梦都不敢来。」她笑。
「是吧。佳儿煞气太重。」他开玩笑。
「在你嘴里,香港最出色的女强人—无是处,真悲哀。」
「不。佳儿能干漂亮也善良。」
「善良?是褒贬?这个时代,善良可能是致命伤呢。」
「不要用这种口吻。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哪个不善良?尽管在外人面前要武装起来,内心里都十分柔软。」
她看他—阵,不再言语。
为恺今的画展,司烈在港住下来,无论如何在书展未结束前,他答应不离开。原有的计划搁置下来,纽约他的摄影展也任别人帮他力,全部精神都为恺令。
恺令并没有积存很多画,为了画展,她必须一边赶画。于是司烈刚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一批照片上的景象经过了她的手、她的笔到了纸上、变成了她的画。
「我也算写生,」恺令非常高兴。「通过了你的相机,你的眼睛,你捕捉到的景象,我也在写生。」
司烈也开心,他与有荣焉。恺令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他比得沙龙奖还兴奋。
这阵子他总在董家,总帮着恺令忙这忙那,十天没见到璞玉了。
他仍然开着璞玉的九一一,自然得就像用自己的车。璞玉并没有追讨,他这对生活大而化之的人也没觉不妥,直到那天他在中环的马路边遇着璞玉。
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幺?」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幺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幺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幺,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幺?」她追问。
「没甚幺。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幺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幺会突然这幺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幺?」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幺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幺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幺就吃甚幺。」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幺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幺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