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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页

 

  「谢谢你,司烈。」她拥他一阵,翩然上机,带着满腔希望与理想。

  突然间,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留在他浅水湾的公寓中,他默默的沉思,看书打发时间。他知道该做些事的,他已经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了起码半年,但他提不起兴趣,一点也不。

  他检视一些照片,那是为董灵拍的。

  董灵这个人曾经和他这么接近,而现在又离得这么远。人生真是奇妙,以为得到的却永远的失去。缘份更是奇妙,不是为你安排的,即使来到面前也会消失。

  董灵。

  看着照片上的她,他没有强烈的悲痛,她那样离去,他该痛不欲生,但他——真的,像对一个朋友,一件报纸上的新闻。

  他曾悲痛过,那感觉短暂得很,来不及深刻体会已消失。

  他不是无情的人,他知道。对董灵,或真是错误的。她只是恺令的替代品。

  恺令。恺令。

  想到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来,痛楚中还夹着难以解说的甜蜜,就好像他们曾共同拥有过已消失的美好时光。然而,不曾拥有,是不是?恺令永远拒绝他的再进一步。

  恺令。

  迷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梦中。

  供桌,鲜花,水果,不清楚的照片,窗帘,屏风,门,白缎鞋,墨绿旗袍,纤细的手与足,冒热气的碗与银盘,叹息及那声「吃了吧」,突然间,他又看见那火车站,那条乡间的路,疏落的屋子与小店铺,路尽头的大屋。铁门、花园,被推开的门,耀眼的光芒和喧哗声。接着,接着一段长长的、幽暗的,似乎高不见顶的木楼梯,一级级的向上伸延,似乎要把他带到不可及的另一个洞天——司烈挣扎着醒来。

  是,他是挣扎着醒来,他不要上那幽暗无尽头的木楼梯,不要,那似乎会带他到不可预测的境地。那洞天——那洞天——他竟深深的害怕,恐惧着,他不要去,他挣扎——

  他挣扎着醒来。

  他满身是汗,惊呆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回不了神。

  他的梦,他那先后两个梦竟然合而为一了,真的,合而为一。清清楚楚的,真真实实的,这么玄妙,这么无法想象,这样的难以相信。

  他的两个梦是完全有关连的,根本上就是一个梦。

  他心惊肉跳,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怎么会这样呢?是他真的精神分裂,神经失常?还是——真有启示?

  抓起电话,他拨了璞玉的号码。那是他最熟悉、最自然、最下意识拨的号码,那边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

  电话铃不停的响着,永远有回应的那端寂然无声。璞玉不在。

  他惊觉,璞玉不在,她去了英国。

  永远守在电话那端的璞玉不在。他失望的放下电话。

  那不是普通的失望,那种深入心底、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完完全全招架不住。

  他惶恐,他不安,他失措,像突然间掉到无边的大海,呼救无门。

  璞玉不在。

  他冲到厨房又冲回来,他想到酒,除了啤酒,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冲动。他在屋子里转着,他要找一样东西,他要找一个凭藉,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璞玉,一直是她,但她不在,为她的事业前途而离去。

  他有点像困兽,必须找一个门,一个出路。悄令避静,连电话都不听,何况这种事无法向她诉说。璞玉不在,他竟失去了方向。她她她——佳儿。

  佳儿。

  啊!司烈终于想起了她。

  佳儿的电话号码在簿子找到,虽然陌生,他还是不犹豫的拨过去。他不理时间,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必须找一个人,而此时此地,似乎只有佳儿了。

  佳儿正在办公室忙着。

  「司烈,」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佳儿,我——我——」

  「我终于等到这天,」她完全听不出他语气的不妥,只沉在自己的喜悦中。「你终于找我,司烈,即使最后的结果不是我,我也不会那么遗憾。」

  「我——」他说不出话。

  他又令佳儿误会,是不是?但此时他的确需要一个人,误会也无奈。

  「你一个人吗?璞玉呢?」她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是一个电话,唉。「我快下班了,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我有时间——」

  司烈听见旁边有人讲话的声音,立刻被佳儿打发了,她是那样绝不犹豫。

  「我想——迟些再谈,你一定忙——」

  「不不,工作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做不完,有什么关系呢?」她义无反顾。「我们谈,你不要收线。」

  「我只是——问候你。」叫他从何说起?他想找人分担梦中的惊悸?

  「这个时候,啊哈,你还没天亮。」她说:「你也睡不着?」

  「是是,我常常被梦境惊醒,」他说:「也没什么。璞玉去了英国,她有很重要的工作,与她前途有关,我不能阻止。」

  「说说你自己,司烈。」佳儿打断他。

  「我——很好,」他吸一口气。「很好。一个人很静,可以计划一下工作的事。我接到很多邀请工作的信,我可以考虑——」

  「除了工作,你没有话讲?」

  「我——嗯,恺令去避静,去了元朗故居,她忙完了画展与董灵的事。我一个人很静,真的很静——」

  「可是觉得孤独?我可以回来陪你。」她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司烈着急。「我是说我可以安静工作。」

  「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我Stand By。」她是那样委屈求全。「Always。」

  「不需要为我而委屈自己,我不值得。」他无法不这么说。

  围绕追求佳儿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见到她对司烈如此,怕不个个气得撞墙吐血而死才怪。

  「我欠你的,一定是这样。」她固执得无可理喻。「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辈子?」

  「我——」她呆怔一下。「上辈子欠了你的」只不过是被大家说惯了的话,没有经过深思。上辈子,在她的思想上是不成立的,她的学问、她的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种说法。「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

  「你并不相信?」

  「没有事实根据。当然,我也不能反对,科学上解释不了的事,或者只是我们未曾明白。我们这些人被训练得只信科学。」

  「但是我的确被那些梦——」他说不下去。佳儿不是璞玉,她不会明白的。

  「又是那些梦。」她叹息。「司烈,你是不是钻进牛角尖了?」

  「但愿我是。」他深深吸一口气,突来的念头。他说:「再见,佳儿。我会再给你电话,现在我要去晨跑,我渴望流一身大汗再饱餐一顿。保重。」

  也不理会佳儿会有什么反应,立刻收线。

  他的确在天末亮之前冲进晨雾,努力的慢跑一小时,跑得混身是汗的冲进海滩道一家快餐店,忘我的大嚼一餐。

  他回到公寓时晨光才初现,但他已累得不得了。半年没运动了,是不是?好像一切已在退化。他才三十岁呀。半年前攀山越岭大街小巷气不喘面不红,现在——他是不是真钻进牛角尖里面而不自觉?

  牛角尖,他突然想起了死角两个字,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阵惊悸。

  是惊悸。

  自从董灵去世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不,甚至她去世前已有。为什么呢?以前同样的梦并不觉得,甚至暗暗喜悦有这么奇特的梦。董灵带给他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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