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子弹?」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弹?」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弹,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兴奋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两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谈,当要制作时,我可能停留英国一个长时间。」
「璞玉——」他叫起来。
「鼓励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脸孔因激动而发红。「你的鼓励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会为我而骄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满及担心,他该鼓励她的,为什么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么习惯的依赖她。「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乐器必因你而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