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太紧张,我在吓自己。」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吓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个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请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单独在家。」他有点神经质。
「随你。」她耸耸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认真了?」他突然问。
「认真?谁和谁?什么认真?」璞玉愕然。
「你和阿尊。」他盯着她看。
她只笑一笑,什么也不答。
「我觉得——没有恶意,没有偏见,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司烈像忍无可忍。「你们的气质不配,真的。」
「气质不配?」她笑。
「譬如,说他比较严肃,比较木讷,比较——哎,总之不同你的开朗、爽朗、爽快、大方、有义气,还有艺术气质,总之不同就是。」
「我会记得你的忠告。」她还是笑。
「不是忠告。璞玉,我们是兄弟,我关心你的一切比自己更甚。那个阿尊,良心话,他配不上你。」
「因为我们是兄弟姐妹,所以你的眼光美化了我,把我看得很高。其实,阿尊是非常优秀的人。」
「不不不,不能说普林斯顿的天文物理博士就优秀,不是学问,人还要许多其他气质。」
「譬如什么?」她问。
「我讲不出,」司烈满脸通红。「但请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他看来非常着急,好像就要失去一件心爱的东西。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好。我相信你。」她很感动。无论如何他们之间这份兄弟姐妹情是不容怀疑,不可否定的。
「你不再跟他一起了?」他好天真。
「阿尊只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她笑了。「他完全影响不到我,为什么认定他?」
「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身旁有异性。」
「错了。我认识很多男朋友,怎可能全带给你看呢?」她叫。
「你认识很多男朋友?我竞从来不知道?」他愕然又不能置信。
「你到底搞什么鬼?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胡言乱语的。」
「我希望——你将来幸福美满,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他凝望着她。
「我相信我的一生上帝已安排好,我一点也不担心。幸福的标准是什么?各人心中一把尺,是不是?我一定找到我想要的,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我也很幸福,我能安排自己,我还有我的陶器创作,我已很满足。」
「璞玉——」
「我绝对不会为结婚而结婚,我要找到我爱他他又爱我的,单方面的爱不能满足我,放心,我是宁缺勿滥的信徒。」
「现代还流行宁缺勿滥这些事吗?」他的脸渐渐开朗起来。「这么时代感的你也说这些话?」
「千秋万世爱情不变,我坚信。」
「你竟这么顽固。」
「活在现代,若连一点原则都不保留,人还像人吗?」她大声说。
「你骂了很多人。」
「原本就是如此,是真话不怕讲。」
「你并不喜欢阿尊。」他又回到原题上。
「又来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明天早上我有个约会,要睡了。」
「约阿尊?」他不放松。
「再说我就不理你。」璞玉白司烈一眼,迳自回房。三分钟拿出毛毯枕头。「你做厅长。」
「明天早晨——」
「你有完没完?商业约会,行了吗?」她摇头冲回卧室。
「艺术家的商业约会。」他倒在沙发上。
这一觉睡得很好,人很清朗,完全无梦,没有任何事骚扰他。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时钟在五点钟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是突然的,之前没有动静,突然睁开眼睛就清醒过来。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说不出原因。仿佛——仿佛是听到一阵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哭声?四周寂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哪儿来的哭声?
他莫名其妙的全身发凉,莫名其妙的恐惧。忙用毛毯包紧了身体,又打开台灯。
当柔和的光线从伞形灯罩下泄出来,他才安心了一点。这时候他又听见那种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女人的。
「璞玉。」他扑到她卧室外拼命打门。「璞玉,是你吗?是你在哭吗?」
半分钟璞玉睡眼惺忪的站在门边,白色细麻纱的长睡袍令她看来好清雅。
「什么事吵醒我?」她半张眼睛。
「你听见有女人哭吗?你听见——」他停止说话。他清清楚楚看见她眼泪还在滴,她分明是哭过的。
「女人哭?你又发梦?怎么会——」她摸模自己脸,也呆住了。「怎么我会哭?」
「你在发梦,是不是?」他神色凝重的捉住她的手。「你梦见什么?」
「我没有发梦。」她摔开他的手。「完全没有,我睡得很好。」
「说谎。」他冲进卧室,翻开枕头看见上面湿了一大片。「你看。」
「我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瞪大眼睛,睡意全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梦见什么。」他吼起来,声音恐惧。
「没有梦,绝对没有。」她退后一步。「我觉得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哭,我也不悲伤。」
「璞玉,」他双手把她捉得紧紧的。「想清楚,到底什么事令你哭?」
她仔细的想了一阵,脑中一片空白。
「真的没有任何事。」她肯定的。
「但你的确流眼泪,是不是?我真的听到那细细哀哀绝望的女人哭声,我为此突然清醒过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但决不是梦,」她正色。「没有理由梦了我不记得。」
「去看心理医生,问问是什么缘故。」他还是全身充满了紧张。
「要看一起看,算我陪你。」她笑起来。「不应把所有的梦看成都有原因。」
他虽不认同她的话,却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沉默下来。
「我去煮咖啡。」她已全无睡意。
她把咖啡送到司烈面前,他还在沉思,一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人没有原因是不会那么伤心绝望的!」他坚持。「你一定梦到什么又或者见到什么?」
「不要吓我,没有就是没有。」她不服。「我有什么理由骗你?这是小事一件。」
「不不,最近只要与梦有关的,我都神经紧张,惶惶不安。」
「明天一早,心理医生。」她举举杯。
「现在我就想见她。」他说那位风度气质极好的女医生。
「人家是谁?肯二十四小时On Call?」
「我怕——」他怔怔出神。
「怕什么?」
「迟了。」
「迟?迟什么?你越来越神经。」
「我不知道。」他神经质的。还是以前那个庄司烈吗?「我只强烈的感觉到有事情在暗中进行着,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强烈感觉?」她审视着他,失去了自信与骄傲。
「说不出。仿佛下意识知道。」司烈说。
「完全不懂。告诉我,司烈,这次回香港之前你还去过哪里?」
「巴黎。只是巴黎。」
「我是说前一次,两三个月前的那次。」
「没有。只是从纽约来。」他问:「什么事?」
「看看你有机会撞邪。」她大笑起来。
「不要开我玩笑,我绝对认真。」
「半夜被你吵醒,我能不陪你绝对认真吗?」
「在这些与梦有关的事上,你为什么总不肯像董灵般认同我?」
「因为我不是她——」
电话铃突然响起,清晨中格外惊人。璞玉连忙跳起去接听。
她听到一把细细的、悲哀的、绝望的女人哭声由远处传来。心脏一阵收缩背心也发凉。这是什么人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