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事?」他问。
「没有——啊!唐小姐今天没有电话来。」
「她回西雅图了。」
「她是美国来的?」周宁似恍然,「是你以前的朋友。」
「他们一家人都是我朋友,尤其是她哥哥,更是我最好的同学。」他在解释什幺似的。
他没有必要这幺做的,是吗?他有点懊恼。
「唐小姐很漂亮。」她走出去。
这周宁,她是什幺意思呢?他们之间只不过是老板和秘书,她问得太多了。
隽之有点不高兴,于是不再理她,直到下班。
正预备离开,周宁又进来。
「请问星期六晚上你可有空?」她问。
「有。」他极自然地说真话。
「妈妈说,想请你回家吃餐饭,」周宁有点害羞,却鼓起勇气,「你一直很照顾我。」
「这——」他有推无可推之感。
「只是一餐便饭。」她又说,满是企盼之色。
「好——好吧!」他硬着头皮答应。
「我把地址告诉你,」她大喜,「或者我请哥哥来接你?」
「不,我自己来。」他好象中了人家的计一样,才答应立刻又后悔了。
「星期六晚上七点。」她满意退下。
走出大厦,他透口气。在香港,他的生活就是这幺闷,女秘书的父母还要请他吃饭,真是!
慢慢开车回家。
回家后还是这幺闷,今夜连晓芙都不在了。突然间他又想起恩慈,立刻汽车来个大转弯,朗医院的方向驶去。这个时候,她该在医院吧!
汽车疾驶着,他心中又突然有了希望,也说不出什幺原因,人也不闷了。
医院如常,他已模熟了路,自己找到场老先生的病房。
汤老先生木然地躺在那儿,恩慈不在。
他不灰心,恩慈一定会来,每天她都来喂父亲晚饭的,他知道。
坐在床沿,望着木然、苍白又老迈的脸,心中恻然。如果他还有思想、感觉,他会怎幺想?
一个饱历忧患的老人!
他的眼圈红了,虽然不是他的错,他也极明白这点;但…他的难受和内疚是永恒的。
窗外暮色四聚,他抬起头,看见恩慈默默站在一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他。
「汤——汤小姐。」他慌忙站起来。
她微微点头,没出声。
「我只是来看看,临时决定的——」他喃喃说,「没有引起你的不便吧?」
「谢谢你。」她端过食物,坐在床沿,「今天有事来晚了,爸爸还没吃饭。」
隽之立刻帮忙把床摇高,让病人坐起来;汤恩慈很有耐性地慢慢喂着,喂着,一言不发。
他就站在床尾专注地看着,他觉得能站在这儿,能陪着他们,心中也舒适很多。
喂完了饭,她转过来。
「今夜这幺有空?」
「其实,我每天都有空,那天碰到你们——那是从美国来的小妹妹。」又解释,多迂。
她微笑不语,这神情令他脸更红。
「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他问。
「想来你也是。」她点头,「——起去吧!」
他心头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收拾好一切,又替父亲把床摇低,替父亲洗一次脸,这才随他离开。
「附近有间小馆还不错——」她说。
「我有车,找间舒服点的,好吗?」他望着她。她明显的比上次消瘦。
她皱皱眉,可是,她答应了。
上了他的车,他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问:「刚才——你为什幺皱眉?」
「你一定要知道?」她反问。
「是。你好象很不愿意,却又答应了。」
「我的意见是:食物只是填饱肚子,好一点的地方和普通地方,并没有分别。」她说。
「你为什幺答应?」
「你是个又老实,又有诚意的人,」她淡淡的笑,「若我拒绝,你定会尴尬。」
他心中震动,她竞能了解他?她竞能如此善解人意?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一层。
「父亲下星期可以出院了。」她说。
「是——啊——是——」他回过神来,「照顾他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吗?」
「不需要安排,当然是我。」她说。
「王森不是说有个老工人——」
「大家只是朋友,为什幺要麻烦人?」她说,「领了别人情,将来怎幺回报?」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清楚,他心中很愉快。
他喜欢她是这幺一个硬骨头的人。
「可是——」
「隔壁有个太太答应每天替我喂午餐,」她立刻又说,「我只付她少许钱。晚餐我可以喂。」
但是——还得上厕所的啊!想问,却不敢再问,他没有资格知道得那幺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这句话!」她恬适的,「每条路都要走过之后才知道通不通。」
「我——很佩服你。」
「不值得佩服,比我苦得很,困难得多的人都见过,人家还不是照样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条件活得好一些的话——」
「我不认为我有条件。」她断然说。
她紧闭着嘴,强迫自己不许再出声。
他已开始了解她,她的硬气,她的骄傲,不容计她接受一些不相于的帮助;她怕无以为报,她是这种人。
餐厅到了,是相当出名的一家。
「这儿的菜比较合口味,也精致些。」他费力地解释,「希望你喜欢。」
她看他一眼,摇摇头。
「我当然也喜欢美好的食物、衣服,或物质享受,但我却更喜欢量力而为。」她说,「我懂得衡量自己。」
「但是如果太过分——就不大好。」
「你认为我太过分?」她望着他。
「你——你比别人因执好多。」他背脊好象在冒冷汗。
「固执得不对?」
「最好——择善而固执。」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着他,终于笑了。
「越是环境不好的,越是莫名其妙地骄傲、固执,我知道自己犯了这毛病。」她说。
「知道就好,可以改口。」
「改——就恐怕很难了!」她摇摇头,「我像爸爸,他也是这种脾气,以致——弄到今天。」
「我抱歉!」一提到汤老先生,他忍不住说。
「怎关你事?」她黯然,「自从他不再工作,他的脾气变得更古怪、更孤僻,他自己也更痛苦。现在——我反而有得回他的感觉。」
他不语。他还能说什幺呢?
点了菜,他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你母亲——不在香港?」他问,是关心。
「在?或者不在?谁知道呢?」她冷冷地笑起来,「很小的时候、始已遗弃了我们。」
「遗弃?」
「爸爸是个穷教书的,妈不满意,认为爸爸没出息。」她说得有点偏激,「她弃我们而去。」
「那时你已懂人事?」他问。
「没有,我还不到一岁。所有的事都是爸爸告诉我的。自她离开,爸爸变得更消沉。」
「会不会——你爸爸对她有偏见?」他问。
她呆了一下,明显的看出她没想过这问题。
「不会,」她是倔强的,「绝对不会,我肯定。」
「那幺——她可能住本港?」他再问。
「是。」她垂低头,「她在香港,而且生活得很好。」
「你有没有把父亲的事通知她?」
「为什幺要通知她?」她脸上有激动的红晕,「我们的事与她有什幺关系?」
「她始终是你母亲。」他说。
难怪她的脾气又冷又硬又倔,这与她身世背景有关。
「不是,她不是。因为我永不承认她。」她咬着牙说。
隽之开始知道自己对恩慈有份特殊感情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正预备去教堂做礼拜,电话铃响了。
很少朋友打电话给他的,他猜不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