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隽之脸又红了。
「他就是这幺一个人。」王森不甘寂寞,「心肠又软,良心又好,认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着隽之,仿佛是问:「是吗?」
「我做事——但求尽心尽力。」他说。
「在香港,你这尽心尽力往往被人目为傻瓜!」王森说,「社会现实啊!」
隽之觉得很不好意思,怎幺说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现在情形怎样?」他问。
「一样,没有进展也没有退步,等外伤好了我会接他出院。」她说。
「有人照顾他吗?」隽之是真关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时间?」他不安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尽量安排。」她说。
隽之没说什幺,但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个忙他是义不容辞地帮定了。
「我家有个老工人,或者可以让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实在热心。
「再说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是长久的事,父亲大概没有机会再清醒,长贫难顾。」
「能帮多少就帮多少,除了我们是朋友之外,我们还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帮忙时,我会通知你。」她只这幺说。
「我们一言为定。」王森高兴。
「令尊以前做什幺工作?」隽之比较细心。
「没有工作。」她微微皱用,「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提早迟休了。」
隽之不敢再问。
这样看来,她的环境,一定不会很好,难怪她对他提出的换病房、特别护士都有反感。
她以为他是故意以钱压她。
「你好象说道,令尊以前教书的,是不是?」王森的脑永远不会转弯。
「是。」她犹豫一下,点点头。
「教中学?哪一科?」王森再问。
「教大学中国文学。」她淡然说。
两个男人都仿佛肃然起敬;尤其隽之,更显激动。
「我岂不是——毁了他的一切?包括宝贵的时间?」他下意识地叫起来。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还是淡谈的,「或者说——他的那一套过时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这样的吧?」王森吃惊。
「中国文学是永恒的,怎会被淘汰?」
「这是事实。」她冷嘲的笑一笑,「讲得好听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时候他拿过一百元一堂课,一个月才二十堂课,比工厂的工人收入还少。」
「怎幺可能是这样的?」隽之也不信。
「他没有名气,只能在没注册的私立大学教,薪水足这幺低的了。」
「真是抱歉,」隽之自言,「真是遗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钱。」
「现在值钱的是什幺?」王森半开玩笑的说。
「吹牛拍马、旁门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许多人都是踩别人的头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愤世嫉俗呢!
「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隽之是凭学问,凭真材实料做总工程师的。我也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没踩过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她雪白的脸上有些红晕。
他呆呆地望着,这幺熟悉的美丽,他在哪儿见过呢?一定见过。
「人分很多种,不过在这现实的社会中,恩慈说的那种多些。」王森摇摇头,「我遇过很多,我只是不看他们;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则我会失去信心。」
三个人都为这话题沉默,他们三个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处?」王森问思慈。
「我去医院看父亲。」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问。
「不必了。医院里太杂,而且陪一个近乎白痴的人是很闷的事。」她婉转拒绝。
「那幺明天我给你电话。」他说。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隽之忍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想去看看汤——令尊。」
恩慈考虑几秒钟,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里的歉意是会越来越重。」
他们和王森在餐厅外分手。
隽之开车,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现在我极怕开车,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说。
「难怪你开二十米,后面车里的人次指指点点了。」她看看后面。
「不理他们,被骂死也没关系。」他苦笑,「但伤了人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有时候——也说不定。」她说。
「什幺意思?」
「爸爸什幺知觉、思想都没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大解脱呢!」她说。
他觉得寒冷,可怕。前几年,她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
医院里,恩慈和隽之沉默地对坐床沿,望着床上躺着的那分明清醒却全无反应的人,他们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说「他们」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隽之,看见汤先生那样,他很自责。
恩慈很了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声。这情形下,她是帮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坐得这幺近,却又是那幺陌生的人。
五点多钟了,隽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会有什幺变化。」
「啊——」隽之有点茫然,「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来,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犹未尽:「或者——你也回家,我顺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并不顺道。」她扭扯—下嘴角,「我想服侍父亲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独自离开。
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电话。
「隽之?我是唐晓芙,我正在机场。」女孩子叫。
「晓芙——」他惊喜的。大学时最好同学唐健的妹妹,「你怎幺来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图。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过夜,可以进城。」晓英愉快的。
「有了住处吗?」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时间还早,我想你陪我观光一下,行吗?」晓芙笑,「还有一小罐妈妈自己做的,你最喜欢吃的四川‘节节菜’。」
「啊——当然,我带你四处逛。」隽之心中温暖,他记得唐伯母爱他犹如儿子。
「这样吧,你在机场等着,我立刻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她收线。
好几年没见晓芙了,自他离开西雅图到罗省做事就极少见她,那时她好象还在念初三——记不得了。想不到她现在已做了空姐。
晓英是个漂亮的小丫头,从小就是。刚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条辫子念小学,时间过得真快。
到达机场才二十分钟,晓英站在那儿挥手。
「这幺高,这幺大了?」隽之不能置信,「如果你不招手,我简直不敢认你。」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小丫头已经变成大小姐了。小时的轮廓经过时间的修饰,更加精致了。
她穿著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气得很。
「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坐上车,「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欢酒店,可以住我那儿,房子不小。」他说。心中坦然,完全当她是个「小妹妹」:「然后冲凉,换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随时出门。」
「不累,不累,我早已惯了空姐生涯。」她笑,还天真可爱得很,「时间颠倒完全不影响我。」
「伯父、伯母和阿健都好吗?」他问。
「好极了,」晓芙说话有夸张的习惯,「告诉你一个秘密,哥哥预备九月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