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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从来不把你当老师,你又不传道、授业或解惑。”她反对地说。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迳自拿行囊当枕头,人就躺下来 。

  “我还以为你要说终身为父呢!”她笑完后,又问:“你说你杀马化群是为了报仇,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季襄瞪着屋顶梁柱。

  她原以为他拒绝谈论此事,但没多久他开口说:“两年前,他为私人利益杀掉我的父亲,我已经追踪他有一阵子了。”

  “哦。”珣美应一声,静静坐着。

  火花哔剥响着,屋内沉着一股很凝重的气氛。她见他仍死盯着上方,有点要缓和情绪地说:“你知道这间瓦屋为什么叫“格格堂”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清初的时候,有一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灭门之祸后流落到此。

  据说,她是这宗惨案中唯一的生还者,还成了丐帮的一份子,人家就称这里叫“格格堂”

  。”

  “好悲惨又好传奇的故事,你不是乱编来哄我的吧?”珣美半信半疑地说。

  “我还有证据呢!”

  季襄说着,点了一支火把,指向阴湿的墙壁,那儿刻了一排细秀整齐的字,写着: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珣美记得这句子,是后汉书里孔融被抄家时,他年幼儿女就死时的心情。

  她轻摸着那字迹,有所感地说:“这是那位格格刻的吗?”

  “乡野传说,谁知道呢?”他灭了火把,又躺回去。

  这次他闭上了眼,珣美怕他睡着,又聊天似地问:“你是这附近的人吗?不然怎么对这儿的地形和典故都了若指掌呢?”

  他的眼睛不张开,也不回答。

  珣美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说:“你所要暗杀的曾世虎又是谁呢?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他突然睁眼,晶亮如灯,吓得她往后退,他才说:“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他吗?”她反问。

  “按常理判断,你至少听过他。因为曾世虎由外国走私来的枪枝弹药,有一部份是经由你父亲和马氏兄弟,转卖给黄河、长江中上游一带的军阀。他是恶名昭彰的军火贩 子,也是你父亲幕后的大老板。”他坐直身,冷冷地说。

  天!不可能的!我父亲或许私卖一些鸦片,但绝不会经手那些祸国殃民的杀人武器!”珣美不相信地说。

  “枪药会祸国殃民,难道鸦片就不会吗?”他的口气充满着指责说:“中国就是有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这些缺乏人性的军火贩子和毒枭,才弄得内部分崩离析,外面 一蹶不振。你身在段家,不觉得是一种罪恶及耻辱吗?”

  “我……我……”她被逼红了脸说:“我当然不会以段允昌的女儿为荣!但生在那样的家庭也不是我愿意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该负责?”

  “因为你姓段,流着段允昌的血,那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直截了当说。

  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白白的,没沾过一滴血,没害过一个人,就只因为她是段家女儿,就必须低贱地任人唾骂,谦卑地痛哭忏悔吗?

  不!她段珣美行得端、坐得正,为人问心无愧,绝没有比维护她尊严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脸红,还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说:“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胁我的,你忘了吗?”他冷笑一声,又躺回地上。

  这随便的一句话,又让她涨红了脸。仅管一整天他都善尽保护及照顾的责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珣美在远离他的另一边席地而眠。第一个流浪的夜,她想念母亲、周妈,甚至养她的父亲。季襄说的没错,段家的血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段家终 有倾倒的一日,她虽然先跳开一步,是否也逃不过巢毁卵破之祸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身的命运,泪水无声流下;在孤寂中,这泪,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

  季襄睡到一半,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雪夜极静,他侧耳倾听,才发现是珣美的梦呓。

  “我姓段,我没有错……月牙蔷薇,我的……”她翻个身喃喃地说。

  一定是他睡前的那一番话,让她寝不安眠。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她气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三不五时来烦扰他,活像已经用一根绳子套 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要杀杀她的锐气啦!

  “……月牙蔷薇……”她又说一句。

  月牙蔷薇是什么?她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项价值连械的珠宝。哈!果然是娇生惯养的三小姐,离了家,还挂念着她奢华的生活。

  火堆微灭,季襄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梦中的脸,在火光里闪烁的是犹湿的两行泪痕。

  她竟然哭了?

  季襄不自觉地靠近她,那嫣红的双颊凝着泪珠,仿佛玫瑰花瓣结着白露;微微颤动的睫毛,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认,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他记起了那日 闯入尼姑庵,怀中抱她的感觉,如此轻盈柔软。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很克制地,只停在她的长辫上,细细如丝,有着女性特殊的香味。顺着发往上行,到她的玫瑰双颊,他赫然而止,并自问:他在做什么呢?

  他二十四岁,未成过亲,也不曾赶时髦自由恋爱。先是求学,再是复仇,接着为新中国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儿女情长,女性对他而言,是某种模糊的存在。珣美在眼 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叹一口气,就让一切继续模糊下去吧!

  ***

  第二天,珣美又回到原来的模样,趾高气昂,不落人后,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经学会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季襄路赶得更快。

  一整天,他们几乎都不说话,由太阳东升,走到太阳西下。当她见到白茫茫之中有几栋屋宇,屋宇又连成一个小镇,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今晚可以找个像样的床睡觉了吧?”她怀着希望问。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话。”季襄看着她说。

  珣美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也不抗议。

  季襄再看她一眼,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眸下有一抹青影。这趟旅程,对个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也算是一场磨难了。倘若她在那儿哀声抱怨,他一定会狠下心继续 走,走到她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但她偏偏一声不吭,一副牙关紧咬的可怜模样,害他慈 悲毛病又犯,脚步一转,竟往镇上走去。

  奇迹出现了吗?珣美不敢问,假如不找个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顿像样的饭也好吧!

  然而他没去客栈,没去餐馆,反而踏进一家中药铺。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问店口的掌柜说。

  “在,就在后头。”掌柜有礼地说。

  掀开隔间布帘,再跨几个厅院,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材健硕,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几分斯文。

  他见到季襄,立刻漾出笑容说:“我猜你可能会来。”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季襄皱着眉头说。

  “蕴明大姊捎信来质问,说你是不是把她的学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着珣美。

  “我是被逼的。”季襄简短地说。

  “居然有人逼得动你?”那人扬起眉毛,又不禁对一身不男不女的珣美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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