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芜薏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忍不住要想,这样绝美出色的杰作,只怕连时光的刀斧手也要跟着叹息,舍不得犯罪吧!
“请坐。”女子转身。
和服下的体态想必十二万分的美好,因为她的手,光是那青葱似的手指已不知要令多少人神魂颠倒。
“冒昧请你来,十分地抱歉。”女子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魅惑人心的魔力。“但我有些话,一定要在婚礼之前跟你说清楚,希望你不要介意。”
莫芜薏终于坐了下来,轻嘘口气后,淡淡一笑着回神。“不要紧,如果你是担心我与——”
“正是那件事,但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
她不了解眼前女子话里的意思,只能以不解的眼神注视她那极为漂亮的面孔。
“我从来没有要你们分手的意思。”
莫芜薏讶异得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笑了。
莫芜薏终于了解,什么叫“一笑倾城”了。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这样的成语吧!尽管她对樱冢小夜子从没有过敌意,但就算有,也得在这样的笑容里消逝无踪。
樱冢小夜子微微一笑,以一种极为体谅、极为温和的眼神凝视着她道:“是的,我从没有要你们分手,或者应该说我并不希望你们分手。很可惜我到最近才知道你的事,令你白受了许多委屈,希望你能让我补偿你。”
补偿?
她简直惊讶得不知要如何反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与他的婚姻是基于政治与商业上的利益考量,与个人的感情无关;他有一个……请原谅我如此形容,一个情妇,对这场婚姻不但无害,甚至还有益处。”樱冢小夜子轻轻地诉说着,音调是那样温柔甜美,像是在念一则美丽的童话。
震惊终于过去,紧接而来的却是一连串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问的问题——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一场无生命的政治婚姻?丈夫背着你在外面拥有情妇?让我无法了解……”
小夜子再度轻轻地笑了。“你会的,如果你处在我的立场,你会知道与其让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纵情声色,那么让他拥有一个家族所认同的情妇,反而是比较明智的作法;事实上如果他没有,我也必须替他找一个,而那行为所有的风险比现在的情况更要危险许多……”
莫芜薏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知道日本贵族通常以家族为要,为了家族利益,私人感情通常必须忍痛割舍,但现在,看着小夜子那绝美的面容……哪里有忍痛?哪里有不舍不甘?
婚礼的钟声响起,门外很快传来敲门声。
“小夜子,你准备好了吗?”
小夜子优雅地起身,温柔地朝她微笑。“今天找你来,就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意;失去你,将会使他陷入痛苦与不稳定,我不希望他怪我破坏你们,请不要离开他。”她说着,行了九十度虔敬的大礼:“将来还请你多多照顾了!”
莫芜薏想开口,但房间的门已经打开,年轻的西装男子走了进来,看到她,他似乎有些讶异。
小夜子很快挽住他的手往外走。“我们走吧。”
“她……”
“我与莫小姐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小夜子……”
“会错过时辰的。”
莫芜薏呆愣着,望着他们绝美的背影,她仿佛陷入莫名的异度空间。
一个丈夫不是丈夫,而情人也不是情人的奇异空间……
小夜子的话,言犹在耳。她那美得教人屏息的影像,也在眼前摇曳……如此不真实;而她所说的话,更是教人无法相信!
那就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吗?
不出世的日本贵族就这样看待他们短暂的人生?
不……
当她离开饭店的时候,心中已清楚弄着答案。
不……
饭店前那馨香的百合,迎着艳阳吐露着醉人的香气。
婚礼开始了,饭店中庭传出庄严的鼓声,礼赞之歌飘扬在空气中。
那不是她的游戏规则,她的人生已经够短。
是啊……招来一部计程车,她叹口气回头再望一眼。
正因为她的人生已经够短,所以……所以谁也不能教她回头——婚姻虽然只是一纸合约,但签下合约,便代表一种责任;他签了那合约,不管理由为何,都出自于自身意愿,那代表他们之间的爱情已死……
一段已死的恋情又怎能令她回头?
“‘圣依纳爵升天’,波佐的作品……”
漆黑的视听教室中,教授特地将幻灯片移到教室天花板,整个投射灯仰角照映出图画真实的模样。
这幅图她见过许多次。十六岁那年,她已经站在罗马的圣依纳爵堂,静静地凝视了它三个钟头那么久。
如今抬起头,那画依然如此真实!
她好像看到圣依纳爵真实地从教室直接飞上天,一群天使正等着迎接他……飘着天使的天国啊,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可及。
“注重科学精神是近代才有的事,天堂到底距离地面多远?上帝的宝座是什么材质?近代人一旦开始思索这样的问题,天堂的真理便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思考角度,的确造成了美学界的大震撼!正因为有这样的理论,波佐这样出色的虚拟空间图画才得以呈现在世人眼前。”
垂垂老矣,但仍精神瞿健的白发教授缓缓地说着。带着哲理的口吻,有些遗憾似的,沙哑的嗓子在提到“天堂”这两个字时带着微颤的虔敬。
他看到天堂。老教授不止一次这样坚定地告诉他的学生们。
透过美学无上的角度,他看到真实的天堂。
她该是他的得意门生了,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到?看不到教授口中圣洁的天堂?
“你太固执!”老教授有时不免气急败坏地骂她:“莫,美是要用心灵之眼看它!不是肉体之眼,不是物理空间!哎……你应该懂的,你应该比谁都懂!怎么这样顽固?顽石啊你!怎么就是不肯点头……”
莫芜薏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教授。
“美学,跟爱情一样;同一种东西,偏偏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老教授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都是瞎子摸象啊你们!却都假装自己是缺点专家,一笔一划,哪里落错了位置都逃不到你们那双法眼,其实,还不是瞎子!一模一样的瞎子!”
学生们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锋,跟话里那幽默的老生经验谈给弄得笑了起来!
“啪”地一声,灯亮了起来,美丽而虚幻的天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我们的论文题目了。”老教授微笑地注视他的学生们。“物理之眼与心灵之眼。瞎子们,好好想想,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他嘻嘻一笑:“写了一年还写不完的可大有人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我有生之年写完它。”
话毕又是一阵尴尬的吃笑,学生们纷纷起立,几个态度潇洒的人已落落大方地离开,留下一小群人围着老教授打听如何落笔才能得到好成绩。
她呆坐在椅子上,眼光迷惘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白布……天堂,死了真的有天堂?学得愈多,她反而愈迷惑了。她究竟要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莫芜薏!”
她呆了一下,仰着头看到老教授温和的笑脸。
“陪老头子散散步。”
“喔。”她眨眨眼,好不容易回神,很快起身:“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