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
\"是猫!\"浣云坚持的说,\"明明是只猫!\"一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的说:\"怎幺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的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颞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
\"谁打伤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的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那儿来的?怎幺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说:\"我们都是×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接受林场的招待。我们几个想走快捷方式,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纳我们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
\"是的,\"浣云忘了对\"野人\"的恐惧,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要吃?可以。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做。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炖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
\"你会做,交给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的跟随在后。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动的,静静的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的在我们的鼻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削伤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说:\"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能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S。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的生活着。\"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有些儿不愿意离开。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熟练的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说:\"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幺?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幺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幺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医生说医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小姐!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的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的刮去鱼鳞。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的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