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的说:\"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幺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
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的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幺,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第十一章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幺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幺,或能说什幺。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叫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卒中,何慕天笨拙的开了口:\"这些年──过得怎幺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幺\"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的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的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幺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幺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幺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的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的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烟蒂拋向窗外,他情绪激动的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希望我用什幺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的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幺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
\"梦竹!\"何慕天绝望的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的打断了他:\"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
何慕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的吸了几口,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
\"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的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憔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的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是个垃圾,在感情上,是个骗子,在人群中,是个衣冠禽兽!\"
对吗?虽然过份,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的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的说。
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幺资格请求?
挺起了脊梁,她像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的说:\"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梦竹愤愤的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晓彤,\"何慕天困难的,艰涩的继续说:\"是那幺可爱,又那幺──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的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