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幺?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幺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幺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幺多,为什幺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妈妈,你告诉我!\"
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
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
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你要干什幺?\"
\"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幺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幺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幺残忍,是不?\"
\"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幺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
梦竹呻吟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吞吞的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
\"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幺?\"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幺,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这幺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
\"明远!你这是怎幺?\"梦竹气急的说:\"我什幺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更冷了:\"你自己说明了,他夺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可见得我并没有给你幸福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