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
\"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的注视了一圈,然后问:\"今晚到哪儿去了?\"
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的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的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
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的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没有做什幺。\"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幺!\"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幺!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幺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多幺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幺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的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幺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幺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幺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我们李家什幺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作这样的牺牲?逐渐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的摇了摇头,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的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强我嫁给高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欢他。人怎幺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幺话可讲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幺不满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身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的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的说:\"生命,是为什幺呢?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吸都包办,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幺?\"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母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你是我的母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高家那个白痴所能满足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学生的身上有什幺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幺?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欢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欢迎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幺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
\"梦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幺鬼东西?\"
\"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幺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李老太太气得脸发白,望着梦竹走出室外,她愤愤的把书丢在桌子上,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喃喃的自语:\"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高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母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泄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灯,她了无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对那灯光上的火焰发愣。是的,生命,生命属于谁?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别人的安排吗?生命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声门响,奶妈又挪动着一双小脚,慢腾腾的走了进来。
\"好小姐,你还有一个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梦竹转过头,瞪视着奶妈。奶妈捧着一个敲敲蛋,送到梦竹的面前来。梦竹对那敲敲蛋注视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安安静静的说:\"把它丢垃圾箱吧!\"
\"说得好!小姐!\"奶妈嚷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