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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页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著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奶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幺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幺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幺话嘛!\"

  \"我说错了什幺?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幺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幺晚回来,空着肚子怎幺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幺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幺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象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幺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幺深,那幺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幺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幺?\"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幺!\"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

  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幺事?\"

  \"没什幺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

  \"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幺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幺,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幺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幺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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