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纵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纵容的。”
“危险分子!”我说,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点。现在,你应该睡一睡,不要再说话了,你不知道你的脸色多坏。”“我不想睡,”他挣开我的手:“怕睡着的时候你会溜走,我宁愿醒着看着你。”“现在,十匹马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轻轻的说,俯头轻吻着他的额角和眼睛。“睡吧!凌风!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睡。”
他阖上了眼睛,仍然紧握着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两天来,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很多,颧骨也高了起来。看到他那样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变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疲倦征服了他,只一会儿,他的呼吸均匀的起伏,睫毛平静的垂着,他睡着了。我试着把手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他立即又张大了眼睛:“你干嘛?别走!”“我没有走。”我说。他阖上眼睛,又睡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着了。
午后,凌风仍然在沉沉熟睡,凌云走了进来,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间,我不知道凌霄和绿绿的问题谈出结果了没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这件婚事。凌云显然带了消息来,站在走廊里,她握着我的手,脸上有着真正的喜悦之情,说:
“咏薇,我们家要热闹了。”
“怎么?”我问。“爸爸已经同意了婚事,韦校长和妈妈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了他,现在,大哥娶了绿绿,将来你和二哥再一结婚,我再也不会寂寞了。”“算了吧,别提我!”我说,涨红了脸。“章伯伯居然同意了绿绿!我以为他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主要是为了绿绿肚子里那个孩子,”凌云说:“爸爸的家族观念很强,他不愿意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终于相信了那个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了解大哥,”凌云微笑的说:“他是从不说谎的!他既然说孩子是他的,那么,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从不说谎?他不是也否认过那个孩子吗?忽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有什么事情不对了?我无法具体的分析出来,但我直觉的感到这里面还有问题,那孩子真是凌霄的吗?为什么一开始他不承认?这是问题的症结。蹙起眉头,我竭力搜索着我的记忆,他在凌风的屋子里说,他对绿绿并不是认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诚恳的,并非玩玩而已!这里面还有问题,绝非外表这样单纯!他从不说谎,但是他说了谎,为什么?为了掩饰一件事,什么事呢?我摇摇头,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理都理不出头绪来。或者,我是太多心了,凌风该说我又在编小说了。
“婚礼预备在什么时候举行呢?”我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韦白已经到林家去谈了,想想看,本来是冤家,现在要做亲家了,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对韦白都很尊敬,韦白去谈是最好的。林家一定会喜出望外,我们没有告他们,反而答应娶绿绿了。噢!”凌云叹了口气:“绿绿真是个美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孩子。”
我也有同感。望着院子里的几竿修竹,和满院阳光,我朦朦胧胧的想着这个事件,本来的一团乌烟瘴气,现在将以婚礼做一个总结束,还有比这样更圆满的结束吗?我甩了甩头,甩掉了那困扰着我的疑惑。刚好凌霄从对面走来,我微笑的望着他说:“恭喜你,凌霄,我刚刚听说事情解决了。”
他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有件事,咏薇,我没有找到绿绿。”
“你还不知道她受伤没有吗?”我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希望——她父亲不至于伤害她。”
“反正,韦白会带消息回来。”我说。
黄昏的时候,韦白回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喜悦,反而意外的沉重,站在客厅里,我们大家包围在他身边,章伯母担心的问:
“怎么,不顺利吗?”“不是,”韦白摇了摇头,“林家无条件的答应了婚事,而且非常高兴,老林说他要亲自来请罪,说希望章家原谅他的莽撞,绿绿的母亲高兴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吗?”章伯母说:“还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是——”韦白顿了顿,慢吞吞的说:“绿绿失踪了!”
凌霄惊跳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人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章伯母先开口,望着韦白,她说:“怎么知道她是失踪了?”
“前天晚上,凌风被刺之后,绿绿就逃开了她的父亲,窜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露过面。她家里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他们怀疑她下了山,到埔里或者台中去了,反正,她失踪了。”韦白紧蹙着眉说。
室内又静了下来,大家沉重的呼吸着,各自在思索着这件突来的意外,半晌,凌霄轻轻的说:“她不会下山,她不会到都市里去,她一定还在这草原的某一个地方。”“你怎么知道?”章伯母问。
“她是属于这山林的,”凌霄说:“一只山猫绝不会跑到城市里面去。她还在这附近,如果她一直不露面,除非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们全体都了解他没说完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死了。”阴影从窗口罩了进来,室内的空气凝肃而沉重,没有人知道绿绿是否负伤,但都知道她没有食物充饥,也没有衣服蔽寒。而且,她不可能会从地面隐没。好一会儿,章伯伯突然跳了起来,用粗鲁的声调说:
“大家都呆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分头去找?快呀,通知老袁,散开来到各处去找!”
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了,我望着章伯伯,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他暴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温暖而善良的心!立即,大家都采取了行动,韦白把附近山区森林划分为好几个地域,分配给大家去找,免得浪费人力在同一个地域里。我们女性都被留在家里,因为凌风还要人照顾,而且,我们也不是好的搜索者。
搜索的队伍出发之后,我又回到凌风的床边。凌风仍然在熟睡,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望着他孩子一般的、沉睡的脸庞。四周非常安静,满窗的夕阳把室内都染红了。我静静的坐着,寻思着绿绿可能去的地方。草原面积辽阔,到处都是森林和岩石,如果她安心躲起来,无论怎么搜索,也不可能找到她,除非她自己从匿藏的地方走出来。她为什么要躲藏呢?怕她的父亲会杀她吗?还是因为她已经心碎?
我就坐在那儿,迷迷糊糊的想着这种种问题,室内静悄悄的,落日把竹影朦胧的投在窗玻璃上,远方,有晚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我用手托住下巴,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冥想着。我仿佛又看到绿绿,她的脸浮现在梦湖的绿波里。晚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像一支歌……一支我听过的歌,那歌词我仍能依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