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哩,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点儿,她会认为整个人生都没有温暖了,人,活着还干嘛呢?何况,那个丈夫……”她四面看看,没见到诗尧,才把下面的话,化为一声叹息:“唉!”她虽没把话说完,可是,我们都了解那话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双家住了一个月,卢友文在客厅里打地铺。据奶奶说,卢友文这一个月还算很“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只是,下班后,他经常待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奶奶追问他干嘛叹气,他就说什么“遭时不遇”,“有志未伸”,“时乖运蹇”,“造化弄人”,“穷途潦倒”,“命运不济”……
“老大哇!”奶奶说:“我总说咱们家的自耕是个书呆子,生了个诗尧是个小书呆子。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总听得懂哇!那个卢友文啊,他像是按着成语大辞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时里给你搞出几百句成语来!”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些“监视”作用。小双这次死里逃生,也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个痛心的教训!他该从此下定决心,好好努力,来创一番事业了。也不辜负小双跟着他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
小双的女儿取名字叫彬彬,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满月她就变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对乌黑的、灵活的大眼睛简直就是小双的再版!嘴唇儿薄薄的、小小的,总是在那儿吮着吮着。脸蛋儿红红的,小手小脚软呼呼的,摸着都舒服。小双抱着她,那份喜悦劲儿,那份满足劲儿,那份安慰劲儿,是我一年以来都没有看到的。她常凝视着孩子对我说:“诗卉,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是个母亲!望着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烦恼,我也把它忘了!为了这孩子,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让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将来长大了,也能活得骄傲!”我没做母亲,还不太能了解小双那份强烈的母爱。但是,隐隐中,我总觉得小双的话里有些辛酸,因为她没有提到卢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词,常要我和奶奶转变给诗尧。她作的歌并不一定都能唱,也并不一定都能卖出去。但是,诗尧策划的综艺节目越来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机会就也多了。逐渐的,小双的作词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气,价钱也抬得比较高了。有时,她会包下整张唱片来,她又很谦虚,只要公司不满意,她肯不惮其烦的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经风靡一时,电视、电台、歌厅,都整日不断的唱着。其次,她作的歌里比较出名的,还有“梦”、“小路”、“三个愿望”、“云天深处”、“鸟语”……等。唱片的收入,成为小双家庭收入的一项主要项目。
在这段日子里,我和雨农常闹别扭,因为雨农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结婚,而我呢,还希望拖一段时间,雨农总是说:
“你看人家小双,孩子都几个月了,我们还不结婚,难道要长期抗战吗?”我之所以不想结婚,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气氛问题。自从小双嫁出去,诗尧就变得阴沉而孤僻,接着,诗晴再结婚,李谦也有了自己的“窝”,我们那偌大一个家庭,就突然冷清起来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厅里坐着一屋子人,又谈又笑又闹的,现在,晚上来临的时候,客厅里常常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老人家面面相对,难免有“养儿女所为何来?”的感叹。于是,我就想,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就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我才二十三岁!
家里真正成了问题人物的是诗尧,自从小双病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绝口不谈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欢,而沉静孤独。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里各种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来的时间,他又忙于帮小双签合同,卖歌曲。由于歌曲的关系,他必须常常和小双见面。我衔奶奶之命,永远夹在里面当电灯泡。事实上,我不夹在里面也没关系,因为小双在诗尧面前,总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她沉静高雅,虽然温柔细致,却总带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诗尧有千言万语,常常面对着她,却反而化为一片沉默。奶奶和爸爸妈妈,嘴里都不说什么,但是,他们开始真正为诗尧操心和发愁了。妈妈常叹着气说:
“难道他真预备这样打光棍打下去了吗?现在这种时代,我又不能和他谈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老观念,当然更不能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爸爸说:“从小眼高于顶,什么女孩子都看不中意!”“算了!算了!”奶奶叫着说,别看奶奶和诗尧间隔了两代,最了解诗尧的还是奶奶。“这孩子心里够苦了,他自个儿熬着,你们就让他去吧!好在这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好的、歹的,时间都会把它冲掉的。咱们着急也没用,等着让时间来给他治病吧!”时间!时间对诗尧似乎是没用的!那晚,诗尧代小双订了一个约会,在一家夜总会里,和唱片公司的经理见面。这家公司,出版了小双许多唱片,在作曲作词方面,都有许多意见要给小双,而且,他们有意和小双签一个“基本作曲家”的长期合同。所以,这次的见面是必须的。当然,那晚我和雨农又是陪客。小双把彬彬交给奶奶,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永远记得小双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装,既简单,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无镶滚,也无花样,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项炼,项炼很长,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显得特别突出和雅致。她把长发挽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衬托得她那张年轻的脸庞,好雅洁,好高贵,好细致。第一次看到小双这样装饰,一个小妇人!年轻的小妇人!却比少女装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几乎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那家夜总会的气氛很好,桌上烛光摇曳,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却隐藏在一层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灭,闪烁得像满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里人影幢幢,双双对对,都在“星光下酣舞着。小双沉静的坐着,和那经理谈着音乐,谈着唱片,谈着合同。那经理也恂恂儒雅,没有丝毫市侩气,很快的,他们谈完了他们的公事。那经理还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双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诗尧很快的阻止了她。
“难得出来,你应该多坐一下!”诗尧说,语气中几乎有点命令的味道。小双看了诗尧一眼,就默默的坐了下去。这时,乐队的钢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着,一位男歌星走上台来,拿着麦克风,他似有意似无意的对我们的桌子微微一弯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双呆了,她怔怔的望着诗尧。诗尧站起身来,一脸的郑重,一脸的严肃,一脸的诚挚,他深深的注视她,说:“你知道,小双,我从不跳舞,因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觉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愿意帮助我打破这份自卑感吗?”小双的眼睛雾蒙蒙的,黑幽幽的。对于这样的一份“邀请”,她显然是无法抗拒的,何况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声下!她低语了一句:“我也从没跳过舞!”“那么,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个‘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