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华!志远心里又一阵内疚。
“志翔!”他小心的说:“你不会因为忆华而……”
“哥!”志翔打断了他。“我到罗马的第一天,就知道忆华心里只有你!别谈了!咱们睡吧!”
志远不再说话,暗夜里,他听着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有入睡。他有心事,志远知道,绝对不止秋季沙龙的事情!那么,是为了那个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孩。没关系,只要志翔能得奖!这“奖”必然可以治愈各种病痛!只要志翔能得奖!他兴奋了起来,想着那《少女与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动,那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只要评审委员稍有眼光,他一定会得奖,那么,这会是第一个在艺术界得奖的中国人!闭上眼睛,他睡了,这夜,他也有梦,梦里是满天飞舞的奖章,奖状,锦旗,和银盾!十一月,消息传来,志翔落选了!非但那件作品没有得奖,它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拿到,它不但落选,而且落得很惨!没有人评论它,没有人重视它。当教授歉然的把那《少女与马》交还给志翔的时候,只说了句:
“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奖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能代表什么吗?对志翔来说,却代表了“失败”。坐在小屋里,他打开了志远的香烟盒,燃起了一支,他闷坐在那儿吞云吐雾。志远焦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骂艺术沙龙,骂评审委员,骂艺术评论,骂报纸……骂整个罗马有“种族歧视”!最后,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点小失败就把你打倒了吗?站起来,再去画!再去雕!再拿作品给他们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热!你会成功!你一定会成功!别这么垂头丧气,让一个秋季沙龙就把你的雄心壮志给毁了!我告诉你,秋季沙龙得不了奖,你再参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参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参加夏季!你做下去!画下去!雕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视的!振作一点吧!志翔!”志翔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在乱发之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骂罗马的艺术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奖和入选的作品,它们确实不平凡!我难过,不是为了我没得奖,而是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离他们还太遥远太遥远。我的作品,只是一个外观的美,和精工的雕凿。我早就发现过我的问题,它们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现!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这些东西加进去!”
志远深深的凝视着志翔。
“志翔,时间还多的是呢!你才来罗马一年多,你希望怎么样?没有一个艺术家能不付代价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问题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着志远,诚恳的、深沉的说:“在你的嗓子坏了之前,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价值吗?我的意思是说,自小,我们被认为优秀,被认为是天才,当你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看到这么多成功的人物以后,你会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志远迎视着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语,他沉思着。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坐在志翔的对面,慢慢的,低低的,清清楚楚的说:“我了解你的感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不再是在中学里参加学校的比赛,我们要睁开眼睛来看别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了解,志翔。你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价值,我也怀疑过。可是,志翔,怀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怀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怀疑’还有机会去追寻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怀疑,你就尽量去追寻答案,但是,千万别否定!”
志翔看着志远,眼里逐渐闪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后,他由衷的、崇拜的说:“哥!你曾经让我感动,让我流泪,让我佩服,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你使我这么安慰!”
志远笑了,眼眶潮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鼓励的、了解的、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头在他的雕塑里了,志远也努力于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志远却深深体会到,志翔正染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而这病症,却不是他或忆华,或高祖荫所能治疗的,甚至,不是绘画和雕塑所能治疗的。
然后,有一天黄昏,志远从营造厂下完班回来,他心里还在想着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车,他钻出车子,拿出房门钥匙,他走上了那咯吱发响的楼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门口,双手抱着膝,她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枣红色的绒衬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纯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着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远怔了怔,站在那儿,心里有点儿模糊的明白,在罗马,你不容易发现东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头来了,她依然坐在那儿不动,眼光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志远。志远不由自主的一震,这少女面颊白皙,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丝毫脂粉,也无丝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苍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却像刀般的锐利,寒光闪闪的盯着他。
“你就是陈志远,是吗?”她问。冷冰冰的。脸上一无表情。“是的,”他答,凝视着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志翔?”
“我来找你。”“找我?”他一怔,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谈谈,好不好?”丹荔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慢吞吞的走进了室内,她站在屋子中间,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儿。志远拾起了外套,放在沙发上,心里有点微微的慌乱,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严肃。
“你要喝什么?咖啡?”他问。
“免了!”她简单的回答,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着他。“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呆望着她。
“我从没想到我需要来看你,”她冷幽幽的说,声音像一股深山里流出来的清泉,清清脆脆,却也冰冷凛冽。“我是个打败了仗的败兵,应该没有资格站在这儿和那个伟大的胜利者说话!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打败的?”她停了停。“我来这儿,只是要问你一句,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让你来当一个刽子手!”“刽子手?”他愣住了。
“是的,刽子手!”丹荔接口,冰冷的声调已转为凄苦和绝望。“是谁给了你权利,让你来斩断我和志翔的爱情?难道你是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冷血动物?难道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爱情?陈志远,”她点了点头。“有一天你也会恋爱,你也会碰到一个愿意为你活,也愿意为你死的女孩。希望当你遇到那女孩的时候,也有个刽子手跑出来,硬把那女孩从你身边带走!”她扬了扬头,努力遏止住眼泪。一绺短发垂在她额前,在那儿可怜兮兮的飘动。“你就那么残忍吗?”她扬着睫毛,继续问。“我不懂,你只是他的哥哥,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和平共存?我们一定要作战吗?我到底妨碍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