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孟霆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清晰可见的上海码头,心也越感鼓燥难安。
十九年前,在这个码头,他遇上了雷!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是一分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感激。
忽地一声气笛响彻云霄,郁孟霆倏地甩了甩头强压住如潮涌般袭来的情怀。自己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封电报而已,竟能令他如此挂念不下,实在不像以冷酷闻名上海滩的郁孟霆。
也许只是来得太突然而未能理好思绪吧!郁孟霆为自己寻求保证似的想着,因为他再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梅来到中国也有十多天了。
这些日子,她除了待在房里调适心情外,就喜欢流连于郁宅的后花园,这是座纯中国风味设计的庭院,仿佛具魔力般地吸引着她,总教她不由自主的走到这儿。
入经一道圆形拱门,即见小桥流水、假山喷泉、翠竹环绕……还有一座名为“聆亭”的六角凉亭位于池畔。梅想这该是取用郁孟霆的“孟”及其女儿语聆的“聆”字所构成的组合吧!
语聆,这位郁孟霆视为宝贝的掌上明珠,长得真是聪明伶俐,可惜却极少听她主动开口说话。让梅感到心痛的是──那双蓝色大眼,以及和她接近的淡咖啡色头发。很显然的──语聆也是个混血儿。
梅想到自己从小受尽歧视的苦闷,不由得对语聆倍增怜爱之情。
梅踱步进“聆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头倚红柱,“聆听”混混的水声和鸟鸣,她任凭思路游走,想着即将自香港返回的郁孟霆。想着将爹地所托的包里交给了他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想着和自己一样是混血儿的语聆。想着一切的一切……不知不觉地,就沉沉入睡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梅缓缓醒来──哇!这一觉睡得可真甜,看看天色已近黄昏,突然惊见对面石椅上坐了一个人,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语聆!
她正闪动着又大又圆的蓝眼珠。“你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嗄!她开口说话了?是细细甜甜的稚声。
“对!从很远很远的英国来的。”梅微笑地点头。
“那里是不是天堂呢?”语气含着深切的期盼。
梅无法理解语聆何以会提出如此突兀的问题,但她决定认真回答。
“嗯!那是很美的地方,你要说那是天堂也行。”
语聆慢慢走向梅,蓝色的眼眸中带点犹豫与不确定。终于,她经经地拉起梅的衣角,将脸偎靠上去。一股疼惜立刻涌上梅的心头,她将语聆抱在腿上缓缓地摇动着。
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寂寞吧?梅觉得眼眶湿热。
* * *
真正感到震惊的,应该是郁孟霆!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银姨马上告诉他梅来了好些天了,现在人在后花园,他连披风也未脱下就往孟园走去。
就要见到梅了,怎么反倒有着近乡情怯的踌躇。这些年来只藉着雷寄来的相片与信件,分享她成长的过程,如今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真实有生命的她,郁孟霆感觉一颗心正猛烈的跳着。
然而,当他一跨进孟园,更深为眼前的事实所震撼──语聆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与自己以外的人说话!
呆立了许久,郁孟霆最后决定回房,让悔与语聆继续独处,但梅抱着语聆在亭中的景象,就这样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久久无法抹去……
遥想着当年那个张着一双灵活大眼、脸蛋粉扑红润,又老爱黏着他的一岁女娃儿,如今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凝思中的郁孟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喂,老兄!中邪啦!怎么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喜上眉梢?”龙翔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光跟着孟霆朝孟园望去。
“没什么!只是有点震惊而已。”郁孟霆忙收回视线在书桌前坐下。
“哦?只是“有点”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想我可是受到很大的惊吓呀!”龙翔厚着脸皮说,眼睛还停留在窗外。“我从没想过雷·里斯先生的女儿竟然有一张颇富中国化的脸孔,还是个美人胚子哩!看得我好心动哪!所以最好的“压惊”方法就是“以毒攻毒”,你觉得如何?”
果然,一丝愤怒快速闪过郁孟霆眼底,但他很快的又回复原有冷漠、自定的神色。
龙翔促狭地看着郁孟霆若有所思地笑笑。“如果雷·里斯已经……你知道的,你要如何打算?”
“当然是照顾她,这是我和她父亲的约定。”
“怎样的“照顾”?”
“这家伙果然是来找碴的吗?”
郁孟霆瞪了他一眼,信步走到窗边,望向“孟园”中一大一小的倩影,辉映着夕阳温馨的云彩,是如此灿烂夺目,郁孟霆几乎看得痴、看得傻了。
* * *
夕阳西下,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晚风轻袭而过,带来一股慑人的寒意。梅缩了缩肩膀,为了怕语聆受凉,正准备起身回屋,突然一抹人影立定在假山后,隐隐可见来人身形魁悟,但样子不像龙翔,梅有些惊慌,并没听说过郁家还有其他男人呀!莫非是……富裕豪华如郁宅,就说有宵小或不法之徒潜入也不无可能,难怪郁孟霆不在,龙翔就会过来“坐阵”,但现在,龙翔人又在哪里呢?若这人果真是……这下教她如何应付才好?
正当梅在苦思对策之际,语聆甜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爹爹呢!”语聆一跃而下,朝黑影跑去。
“爹爹你回来了!”那黑影轻松的抱起语聆,靠着她的脸颊溺爱地亲了一下。
“爹爹不在这些天,小聆有没有乖呀?”
“乖!小聆都听银姨和龙叔叔的话。还有……梅阿姨──”语聆一手揽着那人的脖子、一手指向梅。
原来,这黑影正是郁宅的男主人──郁孟霆。
梅自我轻嘲着,刚刚真是太大惊小怪了,幸好还没让她想到什么对策,否则如她这种说时迟、那时快的性格动作,恐怕要闹出笑话了。
郁孟霆抱着语聆缓缓向“聆亭”走来。
梅没由来地心跳加速。据银姨说,郁孟霆在上海可是位响当当的非常人物,有财又有势,像她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远从英国来到这儿,会不会被误解是走投无路而来依靠他的呢?再说郁孟霆虽是爹地的“多年老友”,毕竟与自己“毫无爱情”、而且想必也届“不惑之年”,该怎么尊称才合适呢?
“郁叔叔您好!我是梅·里斯,冒昧前来拜访,实在太打扰了。”见郁孟霆已快步上台阶,梅赶紧欠身说道。
郁叔叔!
郁孟霆此刻真称得上是“膛目结舌”,想他二十八岁的年纪,是不能算小啦!可是倒也没老到能令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当面称他为“叔叔”,他直觉得有趣。
应该是天色昏暗的关系吧!郁孟霆突然一个转念,他想让梅惊讶一番,索性再往后退了一步,口气老成的说:“喔!梅,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和你父亲情谊匪浅,你愿意打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探望我这老头儿,我真感到欣慰呵!”
隔着这样的距离,梅实在看不清这位“郁叔叔”的长相,又不敢唐突向前。“郁叔叔客气了,来看您是应该的──哈揪!”夜风微寒,怪自己出来时未带件外套,当着长辈面前打喷嘻,这下可糗了。
“上海这时节早晚气温变化最是明显,你已着了凉,赶紧进屋去!我看晚餐就让银姨帮你送去好了。”郁孟霆确是担心梅的身子,另一方面也不想在晚餐时即暴露“真面目”,因为人太多了,何况又有个专门找碴的龙翔在,想他那副说到梅就满脸兴致勃勃的表情,不!这他可得防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