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和神智,因为我居然没有听到门铃声,也居然没有听到有人走上楼,又直接走进了我屋里,直到那关上房门的声音才震动了我,我茫茫然的转过头来,泪眼模糊的看着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温柔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一个亲切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惊愕的仰头望着他,我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好几万个世纪以前,曾有一个男人,在我家的阳台上捡到一个“失意”,现在,他又捡到了我。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他细心的为我拭去颊上的泪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着他,口齿不清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已经来了半个多小时,你的房门开着,我一直站在你房门口。”他说,凝视着我:“我到医院去看过你姐姐,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我就忍不住来看看你,我想,”他顿了顿:“我来的时候,楚濂一定刚刚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诉他,楚濂来过。我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着我那满头乱发,他的眼光诚挚,温柔,而带着抹鼓励的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肿肿的,明天怎么见人?”
“我不要见人,”我凄楚的说:“我什么人都不要见,我愿意找一个深深的山洞,把自己藏起来。”
“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的问。
“你是例外,费云帆。”我坦率的说。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经心似的问。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传达给我。”
他轻轻一笑。“你是勘得破红尘?还是勘不破红尘?”
我颓丧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我说,一股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出来!”
“好了,紫菱,”他慌忙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望着我:“让我告诉你,人生的旅程就是这样的,到处都充满了荆棘,随时都会遭遇挫折,我们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也没有人能控制命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发生过了,哭与笑都是情绪上的发泄,并没有办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他抹去我的泪,轻声的说:“别哭,小姑娘,我弹吉他给你听好吗?”
“好。”我闷闷的说。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听什么曲子?”“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着无数秘密……”我喃喃的念着,带泪的念着。
“这支曲子不好,让我弹些好听的给你听。如果你听厌了,告诉我一声。”于是,他开始弹吉他,他先弹了我所深爱的“雨点打在我头上”,然后,他弹了“爱是忧郁的”,接着,他又弹了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再弹了“昨天”和被琼恩·贝兹唱红的民歌“青青家园”……他一直弹了下去,弹得非常用心,非常卖力。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专心一致的弹吉他,他不像是在随意弹弹,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所吸引了,仰着头,我呆呆的望着他。
他凝视着我,面色严肃而专注。他的手指从容不迫的从那琴弦上掠过去,一支曲子又接一支曲子,他脑海里似乎有着无穷尽的曲子,他一直弹下去,一直弹下去,毫不厌烦,毫不马虎,他越弹越有劲,我越听越出神。逐渐的,我心中的惨痛被那吉他声所遮掩,我不知不觉的迎视着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进一种被催眠似的状态中。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或者更长久,我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最后他在弹“一帘幽梦”,反复的弹着那支“一帘幽梦”,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当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结束了“一帘幽梦”的尾音时,我累了,我听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仰着头仰累了……反正,我累了。于是,我长叹了一声,说:
“好了,不要再弹了。”
“你听够了?”他问。“够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着我的脸庞。“你总算听够了,”他说:“你知道我弹了多久?”
我摇摇头。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来,于是,我惊骇的发现,他每个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一层皮,而在流着血。他竟流着血弹了三小时的吉他!我睁大眼睛,望着他那受伤的手指,我目瞪口呆而张口结舌。“你的吉他没有好好保养,你忘了上油,”他笑着说:“我又太久没有这样长时间‘演奏’过了,否则,也不至于磨破手指。”“可是,你……你……为什么要一直……一直弹下去?你……你为什么不停止?”我嗫嚅着问。
“因为你没有叫我停止。”他说,静静的望着我。
我摇头。“我不懂。”我蹙着眉说。
“因为我想治好你的眼泪。”他再说。
“我还是不懂。”我依然摇头。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鲁而沙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傻瓜!天下的男人并不止楚濂一个!”我那样震惊,那样意外,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动。我凝视着他,费云帆,那个在阳台上捡到我的男人!那个永远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人!我的眼眶潮湿了,我用手轻轻去握他那受伤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泪,却反而“勾出”了我的眼泪,我啜泣着说:
“你是我的小费叔叔!”
“不,”他低语:“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认为我是乘虚而入,如果你不认为我选的时间不太对,如果你还不认为我太讨厌,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惊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结舌的说:“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很认真,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对一件事这样认真过。”他一本正经的说,那样深沉而恳挚的望着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个求婚的好时间,但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我讷讷的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要考虑我为什么,”他说:“只要考虑你愿不愿意嫁我,好吗?”“我不懂,”我拚命摇头:“我完全不了解你。费云帆,即使你可怜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笑起来:“我可能爱上了你?”
我蹙紧眉头,仔细的望着他的脸。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说。
“为什么?”“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验,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见过最大的世面,你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是傻瓜!那么我就是傻瓜!”他诅咒似的喃喃低语。然后,他重新正视着我:“好了,紫菱,我只要告诉你,我的求婚是认真的。你不必急着答复我,考虑三天,然后,告诉我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假若你同意了,我们可以马上行婚礼,然后,我带你到欧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