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去看了医生。在仁爱路一家妇产科医院里,那虽年轻却经验丰富的林医生,给他们做了一连串很科学的检验。关于高皓天的部份,检查结果当场就出来了,林医生把显微镜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观察,他笑着说:“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关于依云的部分,检查的手续却相当复杂,林医生先给她做了一项“通输卵管”的小手朮,然后,沉吟的望着依云:“你必须一个月以后再来检查。”
依云的心往下沉,她瞪视着医生:“请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了问题?”
医生犹豫着,依云急切的说:“我要最真实的答案,你不必瞒我!”
“你的输卵管不通,我要查明为什幺?”
“如果输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吗?”依云问。
林医生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绝不可能生的。”他说:“可是,你也不必着急,输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们只要把那个主因解除,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输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怀孕。所以,并不见得很严重,你了解吗?”
依云张大了眼睛,她直视着林医生。
“有没有永久性的输卵管不通?”她坦率的问。
“除非是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医生也坦白回答。“这种病例并不多,可是,如果碰上这种病例,我们只有放弃治疗。”
“可能是这种病例吗?”依云问。
“高太太,”林医生说:“你不要急,我们再检查看看,好不好?现在我无法下结论。不过,总之,我们已经找出你不孕的原因了。”
依云抬头望着高皓天,她眼里充满了失望,脸上布满了阴霾,高皓天一把拉起了她,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
“我们走吧,依云,等检查的正式结果出来了再说,你别把任何事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依我看来,不会有多严重的,林医生会帮我们忙解决,对不对?”
“是的,”医生也微笑着说:“先放宽心吧,高太太,我曾经治疗过一位太太,她结婚十九年没有怀孕,治疗了一年之后,生了个儿子,现在儿子都两岁了。所以,不孕症是很普通的,你别急,慢慢来好吗?”
依云无言可答,除了等待,她没有第二个办法。回到家里,她是那样沮丧和担忧,她甚至不敢把检查的结果告诉婆婆。倒是高太太,在知道情况之后,她反而过来安慰依云:“不要担心,依云,”她笑嘻嘻的说:“现在已经找出毛病所在,一切就简单了。听皓天说,只要把病治好,就会怀孕。那幺,我们就治疗好了。”
“皓天难道没有告诉你,”她小声说:“也可能是先天性,无法治疗的病吗?”
“别胡说!”老太太笑着轻叱。“我们家又没做缺德事,总不会绝子绝孙的!”
依云心里一沉,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万一自己是无法治疗的不孕症,依高太太这个说法,竟成为祖上缺了德!这个逻辑她是不懂的,这个责任她却懂。她心里的负担更重了,更沉了,压抑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整整一个月,她忧心忡忡,面无笑容,悲戚和忧愁使她迅速的憔悴和消瘦了下来。高皓天望着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喊:“我宁可没有儿子,不愿意你没有笑容。”
她一把用手蒙住他的嘴,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紧张。
“请你不要这样说!请你!”
“我偏要说!”高皓天挣脱她的手。“我要你面对现实,最坏的结果,是你根本不能怀孕,那幺,就是注定我命中无子,那又怎幺样呢?没儿没女的夫妇,在这世界上也多得很,有什幺了不起?”
“皓天!”依云喊:“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吧!求求你!”她眼里已全是泪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负担有多重!”
“我就是要解除你心里的负担!”高皓天嚷着,把依云拉到身边来,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依云,你听我说,我爱你,爱之深,爱之切,这种爱情,决不会因为你能否生育而有所变更!现在不是古时候,做妻子的并没有义务非生孩子不可!”依云感动的望着他,然后,她把面颊轻轻的靠进他的怀里,低声自语了一句:“但愿,爸爸和妈妈也能跟你一样想得开!”
在这段等待的低气压底下,碧菡成为全家每个人精神上的安慰,她笑靥迎人,软语温存,对每个人都既细心,又体贴,尤其对依云。她会笑着去搂抱她,笑着滚倒在她怀里,称她为“最最亲爱的姐姐”。她会用最最甜蜜的声音,在依云耳边细语:“姐姐,放心,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老天会保□好人,所以,姐姐,你生命里不会有任何缺憾。”
对高皓天,她也不断的说:“姐夫,你要安慰姐姐,你要让她快乐起来,因为她是那幺那幺爱你!”
高皓天深深的注视着碧菡。
“碧菡,”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的许多悲剧,就是发生在彼此太相爱上面。”
碧菡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
“你家里不会有悲剧,”她坚定的说:“你们都太善良,都太好,好人家里不会有悲剧。”
“这是谁订定的道理?”他问。
“是天定的。”她用充满了信心的口吻说:“这是天理,人类或者可以逃过人为的法律,却逃不过天理。”
高皓天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但愿如你所说!”他说,不能把眼光从她那张发亮的脸孔上移开。半晌,他才又低低的加了一句:“你知道吗?碧菡,你是一个可人儿。”
终于,到了谜底揭晓的一日,这天,他们去了医院,坐在林医生的诊断室里,林医生拿着依云的X光片子,满面凝重的望着他们。一看到医生的这种脸色,依云的心已经冷了,但她仍然僵直的坐着,听着医生把最坏的结果报告出来:“我非常抱歉,高先生,高太太,这病例碰巧是最恶劣的一种──先天性的输卵管阻塞,换言之,这种病症无法治疗,你永不可能怀孕。”
依云呆坐着,她的心神已经不知道游离到太空那个星球上去了,她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伤怀,她是麻木的,她是无知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了家,更不知道自己怎幺会躺在床上。她只晓得,在若干若干若干时间以后,她发现高皓天正发疯一般的摇撼着她的身子,发狂一般的在大叫着她的名字:“依云!依云!依云!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呀!没孩子的人多得很呀!依云!依云!依云!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根本不要什幺该死的孩子!依云!依云!依云!你看我!你听我!”他焦灼的狂吼了一声:“依云!我不要孩子!”
依云骤然间回过神来,于是,她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嚎啕痛哭,她一面高声的叫着:“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你要一打孩子,六男六女!你还要一对双胞胎!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她泣不可抑。
“天!”高皓天大叫着:“那是开玩笑呀!那是我鬼迷心窍的时候胡说八道呀!天!依云!依云!”他搂她、抱她、吻她、唤她:“依云,你不可以这样伤心!你不可以!依云,我心爱的,我最爱的,你不要伤心吧!求你,请你,你这样哭,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哭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