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晖一句话驳回汤圆的好意,汤圆没辙,只好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喝茶,三人排排坐,都是怔怔地抬头看着邢晖与一堆用来黏补屋顶的稻草杆奋战。
堪堪过了大半个时辰,男人总算抓到了诀窍,像模像样地修补起屋顶,越补越是感受到了其中难以言喻的趣味,不免自得其乐起来。
这一幕,落入了刚刚踏进院门内一个裹着黑貂大蹩的男子眼里,顿时惊骇难抑,久久不能成语。
邢晖蓦地察觉到异样,转过头来,与那位不打一声招呼便贸然闯进来的黑衣男子四目相对。
坐在树下的赵灵钧也看见了那名男子,一眼就认出了他绝艳无伦的脸孔,心下暗惊,连忙撇过头去,借着树干遮掩自己的身影。
「哥哥……」
可儿刚喊了一声,赵灵钧便伸手掩住她小嘴,对她摇摇头。
两人一路逃难,相互依靠,早就有了无须言说的默契,可儿猜到赵灵钧不想让闯进来的陌生男子认出他们,小身子就软软地缩进赵灵钧怀里,和他一起蹲着躲在树后。
汤圆自然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主动起身,端详那位陌生男子,见他衣着华丽,满身贵气,当即客气有礼地询问。
「请问这位公子,光临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转头望向她,一双桃花眼深邃勾人,若是寻常姑娘家,早就被他看得心头小鹿乱撞了,汤圆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一派平静。
那人眉一挑,倒有些讶异。「你就是汤娘子?」
「是的。」
「在下温霖。」披着玄色大蹩的贵公子报出姓名,淡雅一笑。
汤圆顿时心跳如鼓。
在邢府当了几年的丫鬟,纵然大多时间只窝在厨房里,对这位威武侯世子的名声,她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他是大少爷最好的朋友,两人兴趣相投,对奕棋之道都格外有研究,不时会相约手谈几局,彼此解闷交心。
温霖会找上门来,一定是知道大少爷人在她这里了,莫非他是专程来带大少爷回京城的?
「汤圆见过温世子。」汤圆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温霖更讶异了,这姑娘这番作派不像个无知的乡野丫头,倒是像个训练有素的大家丫鬟。
「你认得我?」
「只是听过世子大名。」
「你以前莫不是在邢府待过?」
汤圆点点头。「我是……」
见这丫头傻傻地就要在温霖面前自掀来历,邢晖蓦地不爽,厉声喝斥,「汤圆,不许和他说话!」
汤圆一愣,温霖见老友如此直白地表明不爽,如狐狸般的笑容蓦地一敛,刻意挑衅地扬嗓。「邢晖,你的知己至交特意登门来访,你不下来相迎,还打算继续窝在那上头学猫儿狗儿偷懒吗?」
怎么可以讽刺大少爷是猫狗!
汤圆怒了,明眸喷火地瞪向温霖,方才的温柔婉约消失于无形,顿时成了只张牙舞爪的母猫。
「怎么?汤娘子这是对在下有意见吗?」温霖察觉到汤圆的怒气,有意无意地逗问着。汤圆眯了眯眸,瞪他瞪得更用力了,却是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
汤圆冷哼一声,撇过俏脸。
「是因为邢晖不准你跟我说话吗?」
汤圆又哼了一声。
「你这小娘子,倒是听他的话,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这可不成,不是在下泼你冷水,你俩分明是云泥之别……」
「温嘉鱼!」邢晖气极之下,喊出了温霖的字。
温霖立刻上杆子爬了上去,温润一笑。「『南有嘉鱼,乐与贤也』,这字还是令祖父替我取的,既然九思还认我这个朋友,就请下来相见。」
邢晖提气,一跃而下,一张脸冷气逼人,若是一般人,早被他冷得逼退三尺之外,温霖却早已习惯似的,只是朗声一笑。
「邢九思,你这脸易容成这般模样,还真有趣,我倒真想瞧瞧京城那些爱慕你的千金贵女,看到你这副尊容,还能不能对你有丝毫幻想?」
邢晖懒得理他的打趣,面无表情,语声淡定,「你我既已割袍断义,相见不如不见,请回吧!」
邢晖一开口就是下逐客令,温霖听了,脸色也不免一变,却还是强作不在意笑道。
「那可不成,我昨日登门,你适巧不在,今日好不容易堵到你的人,总得把话说明白才好。」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邢晖见温霖动也不动,剑眉一捧,语气更冷。「汤圆,送客!」
汤圆在一旁愣着,虽对两个曾经是知交的男人如今变得剑拔弩张感到惊讶,却是立刻就听了邢晖的话,对温霖浅浅一笑。
「温世子,你也看到了,我这屋子实在狭小,不便招待贵客,请见谅。」汤圆欲送温霖离开,温霖自然不肯走,郁恼地转向邢晖,摺下话来。
「邢九思,今日你若是不肯与我把话讲清楚,那我温霖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说什么?」
「我说得这般清楚,你岂会听不懂,莫不是你耳朵失聪了?不如我请个大夫来替你瞧瞧。」
汤圆听得咋舌,这个温世子简直是在耍无赖嘛。
果然,邢晖墨眸一瞪,嗓音从齿缝间冰冷地掷落——
「你给我滚过来!」
后院,摆开了一张竹桌与两张竹几,两个男人就在一块菜地旁边,下起了围棋。
温霖执黑子,邢晖执白子,黑白相间的盘面是两人交锋的战场,彷佛有意竞速似的,两人都争着落子,你来我往,杀得激烈,盘面情势也转趋复杂。
最后还是邢晖略胜一筹,盘面下了堪堪三分之二时,温霖便弃子投降。
「我输了。」温霖抬眸,盯着面无表情的旧友,实在佩服他的不动声色。
其实这盘棋才刚开始,温霖就心知自己怕是输定了,因为他无法清心,脑海念头纷纷扰扰,而他的对手却是从头到尾一贯的冷静,不曾动摇。
温霖忍不住想,当邢晖站在金鉴殿上,面对遍地的屍体与染红的鲜血,他的心情如何?总是从容淡定的他,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凌乱与慌张?
「还记得你我初识时,下的那盘棋吗?」温霖忽地悠悠开口问道。邢晖默然无语,只是一一将盘面上的白子收拢,归入棋盅。
「那时我们彼此还不晓得对方的棋力,你怕是轻忽了,略微躁进,盘中很快便陷入了困局,我还挺得意的,觉得自己必定很快便能收拾了你。」温霖回忆着当时情景,微微一笑,喰着些许自嘲。「接着你主动将棋子放进我设下的包围网里,弃守了一大片地盘,我以为你定是疯了,这不叫自杀叫什么?哪知你却是趁我放松之际,从另一角重新布阵,最终杀了回来,局面反转,定下了胜负。」
邢晖沉默半晌,冷笑扬唇,「区区一盘棋而已,莫不是你到如今还在介意?」
温霖一凛,眸光顿时清锐,直直地凝定邢晖,「如果我说,我确实介意呢?」
「你这人风流倜傥,万事不挂心,想不到也会如此小家子气。」
「这可不是小家子气,我介意的是,在你被迫写下传位诏书后,我竟没能回想起当初那盘棋,没能想到你是在布同样的局!」
邢晖收棋的动作一凝,但也只是转瞬,又恢复如常。「你想多了,我会答应写那诏书,就只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而已。」
「那日我与你争吵过后,便负气离了京城,跑去拜在那妙手神医门下,胡混了两年,寺我想通回到京城以后,你已成了新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腹重臣,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见我,我想……你怕是很清楚自己未来的路难走,不欲连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