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蹲着,一手执笔,再也没有抬起头。
很快,纸上出现细致的图案,她始终没有起身,只慢慢移动脚步,随着她的挪动,脚下的白纸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来……
就着炕床而作,因为只有一个砚台,她似乎有些不满意,因为要不停的停下来注水、研墨,继续,让她颇有微词,嘴里嘟哝着什么,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偻着腰认真专注的画着自己脚下的线条……这边是城门,从市镇的巷道可以看得见小桥流水人家,河水轻流,老汉负手牵着驴拖板车,屋门前妇人逗弄小童,小黄狗追着蝴蝶,骡马牛车人头攒动,再往前走,码头的工人,正把货物从小舢板上运载到货船,熙熙攘攘,马路上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化缘的僧侣、客栈老板伙计、摇摇晃晃的读书人等,进入市中心,灯笼店、书肆铺子、金饰铺、药行、布庄、脚店、肉铺……琳琅满目。
纸上越来越热闹,热闹得勺娘都舍不得离开,也忘了灶上的东西,她不错眼的看着,直到柴王氏来拍了她一下。
“做什么呢,古里古怪的,你这丫头饭菜都烧焦了啊。”
勺娘转过头对她娘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屋里比了比。
柴王氏循着她的手势看过去,看见乐不染低头作画,凝神专注。
柴王氏看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她认识那个小小姐吗?
她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但是随着地上越来越热闹的画纸,她彷佛能看见一个缩小的人间天地在她眼前展开,要是图画好了,该是什么惊人的样子?
对于乐不染展现出来的才华她没半点质疑,虽然她离开乐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处境,但是一个商户女能写会算并不是什么事,至于这风雅的画画什么的,显然三夫人没少教她。
“别看了,别扰了她。”她拉着勺娘,静悄悄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卖鱼赚到的铜板,“你去一趟金纸店,多买几根蜡烛回来,我看她这势头,没把图画完,是停不下来的。”
“娘,”勺娘握着她娘给的几串铜钱,有些不明白。“我们还不知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蜡烛这么矜贵的东西,往常她就算赶着绣坊的活儿也只敢点一点灯油熬着,这会儿娘却要她多买几根蜡烛回来?
依照她那细致的图样,几根蜡烛又怎么够?
“娘相信她不会做无用工的,再说小姐也需要发泄发泄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弃,再坚强的女子都受不了这种打击,小姐却始终不哼不吭,她还担心着她会闷坏了身子,既然想画画,就让她去画,画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来,心情要是很顺畅些总是好的。
这一夜,乐不染直到午夜丑时才离开房间,她揉了揉眼睛,在灶头找到柴王氏给她留在蒸笼里的一大碗白饭,卧着一个荷包蛋,旁边还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饭菜扒了个精光,打了个饱嗝,把碗盘往桌上一推,往饭桌上一趴,指尖还留着未能洗干净的墨汁,压根没注意脸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乐不染是在炕上醒来的,天色早已经大亮,白灼灼的日光虽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间,但起码从小窗子里仍能让人感觉得到那种敞亮。
地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让人收拾干净,毛笔挂在竹制的笔架上晾晒,纸张也被虚虚的拢成了卷……
她好像睡过头了,不过昨夜她是怎么回来的?她敲了下头,都不记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里洗了脸,用五指梳了发,然后归拢成一束,俐落的盘起来,发现炕头有套干净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给她换洗的衣服,便又换了衣裳,这才拿了纸卷出了房门。
她出来正好碰到捧着空木盆的勺娘,她这是已经洗完衣服,晾晒好才进的门。
“奶娘出门做生意去了吗?”她睡得真迟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兴致勃勃的,还说要批更多的鱼来卖。
乐不染从桌上拿了一块烙饼,咬住,摆摆手。“那我也出门了。”
“小姐先吃饭吧。”勺娘看着木桌上动也没动的饭菜。
她晃了晃手里的饼子,嗯,是葱香的。“勺娘姊昨晚烧的咕咾肉真好吃。”摆摆手出门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这位小姐,是的,她还没办法很自然的将她当成姊妹看待,毕竟她那样的出身,自从她住进他们家,没倒过半句苦水,没说过谁的一声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让人担心,看着好说话,他们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让人看不出来她好还是不好。
就拿昨儿个夜里的事来说,她起夜,见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怎么被扶回房间的,一早晨起,要是寻常女子,无论如何也是要问个明白的,她倒心宽,问都不问一下。
勺娘哪里知道,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也没有哭泣的权利,留着悲伤的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平遥县是京城辖下最近的一个县,虽然只是个县,但其实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乐不染这回没有去市集,闲闲走着,巷子口已经有许多人走动,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书铺,学问浩瀚如海啊,是这个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听过,这如海居是平遥县最大的一间书肆,一进门,果然书香扑面,各式各书册、图画,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小哥,我想见你们铺子的老板,我有生意要与他谈。”她简单扼要的说。
忙着用鸡毛掸子扫尘的伙计虽然没有出言驱赶,但是看她一个梳妇人髻的少妇手里小心的拿着一个连卷轴都没有的图纸。“您这是?”
“小妇人有桩生意,想见老板一面。”她的声音客气,没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里的纸卷。
伙计见她穿着虽然朴素,但态度真诚,又觉得她的声音实在好听,应该是个识字会读书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后面去了。
片刻,一个穿文士服,长型脸,脸上留着三绺短须,眼带精明的男子从堆满杂物的后门出来,他也不在意乐不染寒酸的打扮,带着职业的笑脸问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点的地方?”她问。
如海居的老板一怔,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跟我来。”
乐不染颔首,丝毫没有要来询问于人该有的卑躬屈膝,态度平等,她将纸卷慢慢展开在一条长方桌案上。
老板脸色先是木然,接着是微讶,随着纸张的摊开,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着动了,他站到图纸正面,后俯身,脸上的讶色越来越浓,接着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镜,差点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纸张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着祖父长大的,每天坐着祖父摇摇晃晃的脚踏车到故宫去上班,中午在北门的食堂吃饭,到了她该上学的时候,便只能提着妈妈做的饭盒进宫去给祖父、父亲送饭,顺便在宫里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祖父总是告诉她,他们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宫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时的宫廷画师,曾祖父也是,尽管时代迁移,局势丕变,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摇的站在满是文物的故宫里,每天面对文物,好像在和过去的时空对话交流,和祖辈交流,后来的人甚至给了他故宫大内总管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