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浚沉默了,向来能言的他这一刻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没料到,她竟会对他说这等掏心窝子的话,或许因为恰逢生母忌辰,忧思弥布的缘故?
不过,他倒不讨厌她倾诉这些,这世间,难得听到有人说这样的真心话,也甚少有人对他这样说话。
澹台浚觉得,终归两人算是朋友了,一起经历了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女子与他这般亲近。
「那么董大小姐打算如何?」澹台浚问。
「我想另置一处墓地,安置母亲灵柩。」董慕妍道:「未必要入董家祖陵的,若母亲娘家允许,迁回母家也可。」
「这怎么成?」澹台浚诧异,「嫁夫随夫,令堂已是董家的人,理应葬夫家祖陵。」
「方才在淑妃娘娘那里,听闻公子的母亲也不曾葬入澹台家祖陵?」董慕妍冷不防地问,澹台浚霎时身形一僵,瞠视着她。
「即使令堂能如此,家母为何不可?」董慕妍接连问道。
「我母亲……」澹台浚喉间微颤,「我母亲与令堂……境况不同。」
「也对,公子的父母恩爱,不像我家,妻妾同堂。」董慕妍长吁一口气道:「可就算如公子家中,夫妻也不曾合葬,我就更不能强求母亲的灵柩须入董家祖陵了。」
「我父母也未必恩爱啊……」话刚岀口,澹台浚便觉失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顷刻曝光,深怕它们会化为灰,化为烟,化为预料不到的麻烦,但这话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再强加隐瞒。
「公子何出此言呢?」董慕妍露出诧异的神色,「澹台大人一生只娶了夫人一人,生前疼爱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若这都不算恩爱,其余未妻大抵都是冤家了。」
「我父亲确实爱我母亲,」澹台浚道:「可我母亲终究有些忧思,我也不知是何缘故……大概她心高,眼见姨母入宫做了嫔妃,觉得自己低嫁了。」
母亲从来傲气,当年美貌与才情又远在姨母之上,到头来却要处处给姨母行跪拜之礼,心中难免不平。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每次入宫之后,回家都会大发脾气,寻衅与父亲拌嘴,从前他不明白,长大后终于懂得母亲的心思。
不知为何自己要与眼前这个女子说这些,或许因为她方才也与他吐了衷肠。
「既然如此,公子何必执着?」董慕妍为他开解,「不如就让令尊、令堂分穴而葬,也可两下安然。」
「可为人子女,终究希望父母能在地下团聚……」澹台浚摇头道:「就算我自私吧……若有来世,还是希望他们能和解。」
呵,她倒喜欢他这一份坦白。
凡人哪有不自私的呢?纵使深明大理,到底意难平。
这一刻,他像个普通人那般,不再遥不可及,彷佛与她的距离拉近了好多,不再让她仰望,如遥望浩瀚星河。
「公子,想我直言,就算真爱一个人,也未必要生同衾、死同穴的。」董慕妍侃侃道。
「生同衾、死同穴,难道不是世人都向往的吗?」澹台浚彷佛听到了天外之语,错愕得一时没缓过神来。
「再爱一个人,心里还是要保留一间屋子,」董慕妍解释,「这间屋子,只供你一人居住,在你烦躁的时候,就独自待在这里,让你远离外来的烦恼,待到心绪平复,再出门见人。这样于你,于别人,都是最好的。」
澹台浚久久无法回答,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澹台夫人大概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吧,」董慕妍微微一笑,「她也不会强求与谁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或者下辈子都是如此,因为她喜欢独居时的喜乐,都说夫妻无间,但我认为有时候相爱的人还是要保有一点距离才称得上美。」
澹台浚发现这话有点道理,父亲每每苦恼,不就是因为母亲高不可及吗?而越是苦恼,父亲就越加急躁,反倒越让母亲生厌。倘若父亲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只在惬意时与母亲相见,或许母亲便对他改观了。
人与人的相处不能太近,太近就如刺猬依偎取暖,会扎着对方,即使去妻也如此。
「你说得对……」澹台浚认同道:「再说迁坟也打扰了母亲安眠。」
她该不会是受了姨母之托,故意来劝他的吧?不,不会的,事关她自己的父母,谁会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来提醒别人?
倘若她真是故意的,他真该感激她,这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
他这辈子,真心感激过的人,也没几个。
不知自己这一番劝说是否能宽慰他?董慕妍无法确定。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该说的都说了,亦没有什么遗憾。
回到家中,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董慕妍有些困乏,但桌上一堆账本要看,她深感当个女强人实在不易,换做穷人倒可以偷懒了。
莲心自门外进来,笑盈盈的,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逛到哪去了?」董慕妍道:「像孩子一样傻乐。」
「奴婢刚瞧见澹台公子送小姐回来,」莲心笑咪咪的,「澹台公子最近跟小姐热络了不少呢。」
「进宫恰巧遇见,就一道回来了,」董慕妍强装正色,瞪了她一眼,「有什么稀奇?」
「哦,是没什么稀奇的,」莲心道:「不过二小姐听说澹台公子来了,却专门跑到大门去拦截人家的马车,这稀不稀奇?」
「慕丽?」董慕妍一怔,「她去截了澹台公子的马车?她要做什么?」
「小姐您看,」莲心笑道:「您天天见的人,别人想见上一面都难呢。」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董慕妍微微脸红,「怕慕丽失礼罢了。」
「二小姐自己都不怕丢人,何必替她操心?」莲心呶呶嘴,「奴婢也是一时好奇,跟过去偷听了几句,结果小姐您猜猜,我听见了什么?」
「你这丫头,不得无礼,」董慕妍急忙道:「主子说话也敢偷听?若被逮着了,有你受的!」
「小姐放心,」莲心摆摆手,一副轻松样,「二小姐光顾着和澹台公子说话了,哪里看得见我?她神神秘秘,非要澹台公子随她到巷角处,说有要事相商。奴婢是怕她使坏……」
「他们说什么了?」董慕妍忍不住问道。
「小姐您终于着急了?」莲心又笑道。
「我不过觉得慕丽奇怪罢了,」董慕妍依旧若有所思,「按说再怎么着,她也不该如此啊,一定有什么要紧事。」
「二小姐不知道从哪儿打听的,得知澹台公子的亡母尚未入他家的祖坟。」莲心脸神秘地道。
「她……她怎么知道的?」董慕妍不由震惊。
「庆姨娘的兄弟除了开当铺,不是还做棺木生意吗?上次我娘去世的时候,他假装好心捐了副棺材,小姐你忘了?」莲心皱眉道:「或许打听到了什么」
「慕丽便是要对澹台公子说这个?」董慕妍凝眉。
「二小姐说,她有法子让澹台公子遂了心愿,迁移他母亲的坟地。」莲心道。
「慕丽能有什么法子?」董慕妍诧异,「澹台公子都没法子,她却有?」
「具体如何,二小姐也没细说。」莲心道。
「澹台公子如何回答的?」董慕妍忍不住道。
「小姐,您正是问到关键了,」莲心幸灾乐祸道:「澹台公子居然对她的献媚半点没动心,只说,既然母亲生前做了诀定,他这当儿子的便要尊重母,迁坟之事不再议了。」
他真如此说的了?董慕妍难以置信,分明那样望父母合葬的他,竟然会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