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伤心……」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低辩。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汉咧起一嘴傻笑打混过关。「心心,又有一个从台北来的小姐要找你,我让她待在派出所等着,你要我带她过来吗?」
「又是什么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辈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过去了台北三个多月而已,突然之间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张早清抢白。「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乱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烤肉夹塞进她手里,母老虎大步杀往前线去。
「汉叔,对不起,又害你被骂。」她歉然抱了抱大汉。
「算啦,她一天不骂我,我反而全身不对劲。」大汉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揽着她的肩头。「妳那口子呢?他有没有说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她回头走到火炉边的小桌子,一一打开桌上的保鲜盒。
「你们女人很麻烦耶!他不回来你伤心,他回来你又想赶他走。」大汉只能叹气。
「别再说了。」叶以心想到半个月前他没有站在她这边,心里还是有气。「叛徒!」
小卿跑过来,帮忙她将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来,我再带他去抓虾可以吧?」大汉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带他去走一遭,保证让他下得去上不来……」
一记瞋过来的白眼让他咽一口气,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还是先溜为妙!
「来,小卿,陪汉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个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剥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来帮你。」
大汉陪了个笑,牵起小女孩一溜烟逃跑。
「小卿,你听汉叔的话,以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谈恋爱。」
「好。」
「跟他们谈恋爱既伤神又伤身哪!瞧瞧妳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干脆嫁一个山里人,最好是咱们村子里的,汉叔再把一身的摸虾绝学传授给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 ☆ ☆
其实他应该看出破绽的,一个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新的伤口?只是他当时伤势太过沉重,等意识渐渐恢复时,外伤部分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错置的记忆将那些疤痕全部归类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时间是多久?」郎云紧盯着弟弟。
「当时你受的脑部外伤非常重,有一根铁条穿进你的大脑里,老实说,没有人以为你活得下来。」郎霈望着玻璃帷幕外的世界。「医生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补好,接下来十几天,你一直住在加护病房里,呈重度昏迷。由于当时的情况敏感,我们上下打点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访你。」
「你是何时知道心心的存在?」
「约莫又隔了一个星期。」郎霈瞄他一眼。「当时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个女人要求见一位叫『张国强』的男人,医院的病患名单找不到这个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区出车祸的驾驶人。护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于是便跑来请示我──」
郎霈犹记得在私人会客室见到叶以心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会客室内只亮着一盏桌灯。他走进去,顺手按开墙上的主灯开关,灯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过神。
当他见到她那双眼,他的心头一震。
那是一双充满忧虑与哀伤的眼神,还混杂着浓郁的绝望。接着她开始说话,低柔微哑地告诉他她是谁,询问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为何被领来此处,尽管满心充满不安,全心全意悬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性地丢出一堆问题,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关的讯息,同步在脑子里过滤咀嚼。
然后,他懂了。他不知道这名年轻女子自何时起出现在郎云生命,却明了了她对郎云的重要性。这三年以来,勾留大哥脚步的原因便是她,郎云是为了她停下来!
更让他惊恐不堪的是,郎云甚至不曾告诉她真实姓名。
如果这只是一场短期的韵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为何如此做,郎云家财万贯,假身分可以减少日后的麻烦,而他知道之后,顶多打两声哈哈,拿点钱打发掉她。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还正式结了婚!父亲三年前的气话突然在脑中响起:郎云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当他死了!连郎云自己都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他用了一个新名字,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确实是不打算回来了!
郎霈吓到了,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在那一刻跪地呕吐。
如果让这个女人见到郎云,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后,他们两人会一起离开,然后他们郎家继续死气沉沉,公司继续群龙无首,他的世界继续坍塌。
他的脑中浮现在另一间病房里休息的父亲。当怒气退去之后,父亲疾速苍老,所有生机随着长子的离开而消逝。这些年来,唯一让老人家眼中出现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数日前接到郎云的消息时。
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郎云是他们的,不能让她带走!
「你要说我自私也好,邪恶也罢。我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并不存在,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毫不后悔!」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大哥,等着一记愤怒的拳头挥到他脸上。
「你当场给她钱,要她走?」郎云靠坐在办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疲惫。
「不。我当时甚至无法忍受多待在那个会客室一分钟,说完之后,我直接离开,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去的。」郎霈冷笑一声。「后来,是她自己主动找我。」
「当时是什么情况?」半晌,郎云开口,声音冷凉,听起来极遥远。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你从昏迷中醒过来,我高兴得根本忘了她的事,这个时候护士突然跑来,说上次那位叶小姐又来了,而且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续道:「等我下楼和她见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给她五十万,以后便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打发她,她一拿到钱就离开了,此后一直不曾再出现。」
「直到四年后的现在。」他静静接口。
「后来我们把你转回台北的疗养院,开始一系列的复健,又过了半年你的情况才真正稳定下来。接着让我和爸爸纳闷的是,你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记忆一团混乱,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颠倒,我曾经试着探究过,那场引起你和爸爸决裂的争端是什么,但是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着他那么痛苦的表情,我无法狠下心来逼问。尤其爸爸发现你什么都不记得之后……」郎霈眼眶一热,声音沙哑。「爸从来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谢上帝让你不记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失去我不该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决定让你和全台湾的人一样,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后醒过来。」郎霈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何,但是这个女人要的只是钱!我们不同,我们是你的亲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这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