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可过去半个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坚守自己的岗位,员工照样尽心尽力,所以他开始想,或许这个位子坐起来没有他想象中困难。
当然,半个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他把皮椅往后转,望着信义计画区的繁华。父亲晚年来开始信起风水一说,故很反对大哥将办公桌摆这种方位。根据风水学师父的说法,主事者背后一定要有一面实墙,靠山才会「稳健不倒」,但大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欢的方位摆设。
想起郎云,郎霈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郎云向来是他们兄弟中跑在前头的那一个,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样深爱这个大哥。
郎云具备天生的领袖气质,永远耀眼闪亮,虽然他常说自己在广结善缘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虚与委蛇。当郎云想要的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较暗沉一点,个性带点温吞。若说郎云是太阳,他便是习于在夜幕里出现的月亮。约莫在他这个年纪,郎云已经能够运筹帷幄、独当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适合辅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质,也乐于当一个辅助者,所以一般豪门兄弟常见的竞争,并未出现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当大哥放手走开时,郎霈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
郎霈把皮椅转回正面。第一眼他没能认出那个男人,之后才讶然唤出:「大哥?」
郎云一身陈旧衣着,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个基调,整个人却前所未有地英气逼人,眼中的火焰让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丢一句你要休假,什么事都没安排,就整个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云大步逼近。
某样物事临空飞过来,郎霈下意识接住。一只心型的炼坠盒子。
「有件事或许你可以为我解惑一下。」郎云开口,嗓音反常地平静。
他打开,看见那两张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么样的解释?」黑眼把所有情绪藏住。
「比方说,为什么一个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张照片。」他对弟弟手中的炼坠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坠子?」郎霈并未正面回答。
郎云步伐平稳,绕过桌子后,将弟弟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记不全,反倒来问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开椅子站起来。
两个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们骗了我。」郎云冷冷吐出。
「错了,是你骗了我!」郎霈握紧双拳。
「我?」他瞇起眼。
隐忍了七年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你以为我这七年来好受?你不是那个站在书房里看爸爸一夜苍老的人,也不是那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一堆股东和元老向你叫嚣的人。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之,什么事都和你无关!那我呢?我又凭什么应该承担这些?」
「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霈用力推开他,大踏步到办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读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来,狂吼狂叫地把我唤回台湾。等我赶回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郎云努力想抽丝剥茧,理清脑中的一团混乱,所有记忆却无法形成一个有逻辑性的时间表。
「我记得妈妈的去世,也记得我出车祸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中间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着弟弟喃喃道。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记得那三年的存在!
☆ ☆ ☆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种男人交往,他们城里人来来去去的,不会在这种小山村定下来,你就不听我的话!」张早清翻动烤炉里的木炭。
「他又不是……」叶以心低着头,任凭最亲爱的人数落。
「不是什么?不是那个『阿国』?你以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清姨嗤哼一声,把烤肉网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过你,这小子对自己的来历不老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相信我,现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来,现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闷不吭声,拿起一柄纸扇替烤肉炉搧火。
「我真搞不懂大汉那个笨蛋在做什么!当初这小子一出现,他就应该撵他走了!」张早清余怒不息。
叶以心决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汉叔被骂。
其实,当汉叔并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撵其他闹事游客一样地把郎云赶走,就已经把立场表达得很明白了。汉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这样,大半个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臭骂我!」说曹操、曹操到,大汉搔搔脑袋,从木屋旁边的小路绕到后院来,屁股后头跟着一块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错!你一开始不把他撵走,现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个字都没交代,连以后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家心心是送给他伤着好玩的?」张早清劈头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