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脸色有点白。宁海想,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中暑了?
天气挺热的,老旧礼堂里没有冷气,只有几台嵌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电扇搅动着礼堂内的热气。
在老师紧张的视线下,年仅十二的宁海投以一笑,彷佛在对老师保证,她的讲稿背得很熟,不会忘词的,要老师放心。
站在讲台上的那几分钟,她就看着学校警卫一直站在班级导师旁边,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
致辞结束,她带领着全体毕业生分别向师长和在校生敬礼。
掌声中,宁海从容步下舞台,红红脸蛋滴下热汗,还没走回班上座位,老师和警卫已经向她匆匆走来。
第7章(2)
被带到礼堂外头时,宁海听见毕业的骊歌在身后响起。
青青校树的小学生涯即将划下句点,此后他们将要迈向未来的海阔天空——这些话实在很八股,不过在这种离别的场合里,传统总是比创新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多一些感伤的。
“宁海……”老师颤声叫她。
宁海开始担心了。是因为她还是不小心忘词了吗?还是有什么地方表现不好?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老师难免格外关注她的言行,她也尽量不让老师担心,想要证明不是每个单亲的孩子都会出现偏差行为,她也可以很模范的。
“宁海……”老师又喊她一声,这一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宁海还弄不清楚老师的想法,年轻女老师的手已经用力按在她肩头上,嘴唇发颤地说:“宁海,你、你要冷静……”
宁海眨了眨眼,一双童稚天真的眼睛直直盯着女老师秀丽的脸庞。
老师几不成声地说出:“宁海,你爸爸他……他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加护病房……刚刚医院打电话到学校来……”
加护病房?那是什么地方?宁海虽是单亲,懂事以来却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地,她有点紧张地问:“那……爸他还好吗?”
年轻善感的女老师此时已话不成句。
旁边的警卫接话道:“宁同学,你有其他亲人吗?叫他们快来接你去医院。”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宁海的肩,催促着,像怕太晚。
宁海怔怔地往校门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详,爸爸是她唯一的亲人。
那位女老师在拜托其他老师照看她的班级后,又跑了出来,捉起宁海的手跑到校门口对面的马路,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报出医院的名字。
宁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还没有老师抖得厉害。
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带班就接六年级,有时候会不小心感情太过投入,比如现在——
前往医院途中,她一直想着该怎么安慰宁海这个学生。
医院通知说是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会在加护病房里,是因为医生还在急救。她怕一到医院,宁海就会知道她父亲过世了……这孩子是单亲……
宁海的手被老师揣得紧紧的,她想问,却不敢问。怕问了之后,会听到不想听的事。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
“……是因为我希望你来吗?”
宁海的声音细若蚊蚋,女老师一时没听仔细。
再抬起头时,宁海已经猜到爸爸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紧,又问:
“是不是因为我希望他来,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泪控制不住哗啦拉落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女老师慌忙将她的学生揽进怀里。“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女老师带着宁海赶到了医院。
宁海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早在宁海在学校里殷殷企朌父亲到来时,他便已断了气,急救无效,医生宣告不治。
后来,宁海因为没有其他亲属可以照顾她,被社会局暂时安置到寄养家庭。
但因为年龄太大,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不容易找到愿意收养她的人。
她开始流浪。
从一个寄养家庭,流浪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她遇见了杜玛莉。那一年她还未成年,眼底却已透出一抹沧桑。
旅人的性格大约便是在这时候深植入骨髓里的。
杜玛莉也拥有类似的灵魂,遇见宁海前,已经流浪了大半辈子,是以一眼望见对方时,便认出她们是同类。
童年创伤。
那是在一次梦魇后,玛莉告诉她的话。
当时宁海又梦见小学时毕业典礼上的情景,醒来时泪流满面,激动中提及如果当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毕业式……
“也许爸爸就不会死了。”她忧伤地说。
杜玛莉静静瞅着少女宁海,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直到泪水自然停歇,才说:
“海儿,你知道那是童年创伤吧。你爸爸的过世不是你的错,那只是意外。”
宁海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说:“我知道……”
她确实明白不能老将爸爸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感到痛苦,所以也试着读过一些心理分析的书籍,知道什么叫“创伤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并不代表创伤不存在。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让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泪流涟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种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她甚至享受着这种接近无意识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伤痛共存下去。
杜玛莉没有再安慰她。
或许是认为,宁海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让它过去。
所以她只是点起一根烟,夹在手指里,抖了抖,笑笑地说:
“知道就好。海儿,那是童年时期的创伤。童年!而你会长大,终有一天,一切的伤痛都会平息。”
“终有一天,是哪一天?”她还未成年呢,却已觉得此生太过漫长。
“不知道。”杜玛莉说:“就是终有一天。”
于是宁海告诉自己,终有一天。
就算暂时无法平静,也还无法原谅自己,但是终有一天,她或许会能面对。
伤痛不可能真正消失,但终有一天,或许会如玛莉说的那样,渐渐过去。
像披头四唱的歌。
Let it be.
让它过去。
她流着泪醒来时,思绪还因为残存的梦境而有些恍惚。
所以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下意识告诉自己:
“没有、我没有期盼他来。我没有!”
不期盼,就不会有伤痛,也不必负责任。
因为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也根本不愿意去盼望,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在陆云锁这儿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阵子的。
反正当事人不来,久之,绑匪觉得无趣了,知道绑架她毫无意义,自然就会还她自由。
所以,陆静深最好最好不要来。
而她,也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见他的声音。
那微冷、微讽、微带讥诮的声音——
“我记得我说过,属于你的,你大可以拿走,但属于我的,你不许动。把她还给我。”
竟然真的是他!
陆静深,你怎么来了?
躺在软床上瞪着客房门缝,宁海忍不住伸出手捣住耳朵,想来个听而不见。
然而随着来人不顾拦阻,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那些声音便愈是如雷震耳,到最后,甚至停在宁海被安置的客房门外——
“把她还给你?”是陆云锁的声音。“她,属于你吗?”
“宁海是我妻子,不属于我,难道还属于你?”语气是陆静深一贯的讥诮。
“孙霏也曾经属于你,但她现在还属于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