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竹与不少夫人交好,向她买过胭脂的人,统统都到罗家上香,可见灵堂仅有停柩,却无牌位,不敢明言打听,纷纷私下询问,才明白罗桂杰迄今都不能接受妻子已逝的事实,过身那日,还不许家仆搭灵堂。
韩映梅知道妹妹诈死退出,就是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现在禁足,只能在院落里偷着乐,日盼夜盼,就盼父亲回来跟她说她就要成为罗家的新主母。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韩光义特别安排在她身边盯梢的丫鬟们记下,送到罗家回报给他。
她没有翻出风浪,韩光义暂且就不理她,从灵堂架设起来之后,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到罗桂杰身上,罗家所有奴仆也是。赫然发现从那天起,他身上便没有再添过新伤,意外戛然而止,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谁也笑不出来。
现在谁不知道罗桂杰在妻子骤逝后,每天天一亮,就到门前站着,风雨无阻,身形一日比一日消瘦,须面不能剃,看起来就更为颓然萧索,任谁劝,都雷打不动。
“主子,进屋吧,都下雪了。”七峰撑着伞来到罗桂杰身后,再为他加件披风。
“下雪了……”罗桂杰伸出手,接了片初雪雪花,顺着指尖看出去,景色开始罩白。他状似自语,喃喃地问:“二丫怕冷,不晓得她夜里怎么熬?火炉烧了几个?”
“如冬姑娘会照顾好夫人的。”七峰劝慰。“主子,进屋吧,外面冷。”
“我再站会儿。”罗桂杰扫了眼天天都见到的街景,禁不住问:“七峰,你说夫人会不会站在某处看着我?”
“全城的人都知道主子日日守在门外,夫人就算此刻不在,也一定在远处看过您了。”七峰恭敬回应,心里是为主子叫苦。
他每天守在门外,不过是为了让妻子能在远处看看他。
“可我看不到她,远远的,也看不到。”他盯了好几日了,连个身形相似的都没有。
他哑然失笑,带着浓烈悲苦。“等这场……丧事办完,她就要搬离这座城了,对不对?”
七峰不敢回话,明天他们就要把灵柩运出去烧了。
“我把夫人的画像都交给岳父了,等事情办完,你去取一张拓印,送到各地药坊,要他们注意画中女子,若有发现,务必好好照拂。”罗桂杰百般无奈,岳父怕他有事,连二丫的画像都不让留,他真怕哪天把她的长相忘了。
二丫会不会把他忘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就无缘无故去了呢?”一名妇人带着两名幼子,一到罗家门口便跪了下来,痛哭失声,还连磕了好几个头。
每天都有人来灵前吊唁,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地位低下的,就在门口啕哭几声,磕几个头就走。
罗桂杰起初不以为意,站在门口发愣,直到这名妇人说了名字,他才惊觉过来。
“小姐,你成亲的时候,春晓公公病重,无法前来贺喜,丈夫跑商,家里离不了人,本想着等小姐坐完月子再来看看你的,谁知道……谁知道你就这么走了……小姐……小姐……”春晓哭得不能自已,跪坐在地上频抹眼泪。
“春晓姐……是你吗?”罗桂杰转过身来,讶然地问。
“您是?”春晓站了起来,胡乱地抹干眼泪,不解地看着他,印象中没见过这男人。
“果然是春晓姐。”她比以前还要福态些,不过这张圆脸除了岁月的痕迹外,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是树林。”
“树林?”她仔细回想,但想不起有这个人,只好愧然地看着他。
“你再想想,我就是那个被包子摊的胡老板刁难,穷到只能借宿在姻缘庙里的树林。”
提到姻缘庙,春晓就想起来了,激动地看着他。“你……你就是树林?变化也太大了吧?我记得你那时很瘦,比现在还要再瘦一圈呢,个子也才高我一点点,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好不好,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罗桂杰无奈喟叹,他这样子算好,就真没苦过了。“对了,我现在不叫树林,有了个名字,叫罗桂杰。”
“罗桂杰……罗桂杰?”春晓惊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你就是姑爷?那……那……”
“姑爷?你不是应该称我为二姑爷吗?”罗桂杰现在才发觉有些不对,春晓是韩映梅的丫鬟,照理说该是以排行称呼韩映竹的。
“为何要称你为二姑爷呀?”春晓以为他知道韩映竹放她离开时,已经为她脱了奴籍,不再是下人身分了,才有这般认知。“就算我不服侍小姐了,她永远都是我的小姐,你当然是我的姑爷了。”
“等等,你不是韩映梅的丫鬟吗?”
“从来不是,我是夫人留给小姐的丫鬟,是二小姐的。”
“可我怎么见你跟在韩映梅的身边,还扶她下轿呢?”如他所知,韩映梅从以前就用惯四个大丫鬟,而韩映竹出阁前都只有一个。
“大小姐以前就爱争小姐的东西,恨不得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占为己有,所以一得空就使唤我,你见到我在大小姐身边跑腿是很正常的事,我相信之后接我位置的如冬也是如此。”
“所以你是映竹的丫鬟,不是韩映梅的,不是韩映梅的?”罗桂杰一会儿错愕,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狂喜。“是她!一直是她,一直是映竹!”
他激动地回头握着七峰的双肩,晃得他伞都要拿不稳了。
“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他当年说要娶的女子就是映竹,她才是他在庙前起誓的对象!
罗桂杰一直“是她”的喊,春晓、七峰都不晓得他在喊什么意思的,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岳父,我要去找岳父!”他大笑出声,一扫颓然。“这场丧事不用办了!撤,全部给我撤!”
他大步入内,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也不知道多久没这般笑过了。
韩光义听见罗桂杰又要拆灵堂,头很痛。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卦了?”别说明天要出殡,他舍不得啊。
“岳父,二丫不用走了,她可以回来了!”罗桂杰人未到,声先至,一路风风火火地踏进东院落,身后跟着七峰、春晓和她的孩子。
远远的还能见到一群好奇却又不敢就近探问的家仆们,而接到消息,由外赶回来的六石、八山与九峦就没有这层担忧,直接进了东院落。
“桂杰,你又怎么了?明天就要送出去了,你现在才反悔?”他们做了多少牺牲才扭转乾坤的?韩光义既生气又无奈,扫了他好几眼,又骂不了口,把眼神转走时,才发现了熟人。“春晓,你来了?”
“嗯,来给小姐上香。老爷安好。”春晓福身问安,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桂杰。现在的情况真的让她好混乱,丧事可以说不办就不办的吗?
“岳父,二丫真的可以不用走了,我在姻缘庙起誓说要娶的就是她,我没有违誓,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在回想,虽然有些事后诸葛,要是他求娶的真是韩映梅,当时他上门提亲,怎么会受到阻碍,半路冒出个林举人来?
“啊?”峰回路转,韩光义跟不上。“你、你仔细给我说一说,怎么一下子大丫、一下子二丫的,你再想想你求娶的是我这个韩家,还是其他韩家?城里不止我一家姓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