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琳娜把长发拨到背后,橄榄油亮的肌肤闪闪发着釉般的光泽。她穿着一件黄底缀着红绿蓝橙花样的无袖露肩及膝短洋装;桌前摆着一盘的也是红橙黄绿什么色泽都有,却不知是什么玩意的吓死人的东西。
“我看你老是匆忙的跑来跑去,到底在忙什么?”海琳娜舀了一口那浆糊似的可怕玩意,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英语说得挺顺畅的,不过就像在说西班牙话,又快又急,含糊的连成一串。
“厕所。”陈浪琴简单地只说个单字,吞了一口结晶分明、佐料一清二楚、米粒甚至分尸的炒饭。
“什么?”餐厅很吵,海琳娜没听清楚。
“没什么。”既然没听见,那就算了。这种时候讲那事也不太适宜。陈浪琴对海琳娜笑笑,又感到一阵目眩眼花。
海琳娜总是穿得大红大黄大绿或大蓝,纯得艳,艳得鲜,鲜得发亮,刺眼得教人近不了身,让人怀疑她有色盲。看见她,每每教人想到南美丛林里七彩八色、身带剧毒的雨蛙,一副要你别靠近的架势。
反观她自己,十二月阳光艳亮热情的夏天里,包尸体似的裹着一身的黑,黯淡得像灰尘。这样一比较,她才惊觉到,她身上这件黑衬衫她已经穿了快三个礼拜了。没办法,她没心思在打扮上,黑色方便,而且耐脏。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们有个聚会,要不要一起去?”海琳娜闲话家常似的邀请。
陈浪琴忙着狼吞虎咽,吃太急了,差点岔到气管。
“不了,谢谢。”她说:“我今天要搬家。”
人家说拉丁民族比较热情,她觉得只对了一半。拉丁民族是热情没错,但那是对他们的生活态度及感情的肢体表达,他们比较大方,不害臊;可是就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其实世界上每种人的反应都差不多,都脱不开“物以类聚”、“群以族集”,寻求一种认同和安全感。韩国来的有一个韩国帮;东南亚的有他们自己的圈圈旧本人则还是比较习惯他们的“大和一统”。至于那些零散的“欧、亚、美”洲移民,也有他们自己的小势力范围。当然,这当中还是有个别差异,而且为数还不少,毕竟这世界实在已经愈来愈混和交融了,文化上混血、血统多种族的情况比比皆是。
不过,仅就那“对了一半”的热情就够了。她对海琳娜的感觉相当不错。她不像别人一开口就问她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念英语,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等等那些她已经被问了很多次也问了别人许多次表示回应的有的没的问题。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学英语——那不是废话吗?如果做什么事都要有理由,都必须依循一个计划,那人活着真的比植物还束缚。
当然,也不是说有理由就不对,有计划便不好,而是,她觉得应该还可以随心所欲一点吧!风象水平的她,顾名思义,随风吹荡惯了,总是习惯性地越界出格,违规逾矩,我行我素了一点。
所以,许多事,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是没有答案的。她就只是想那么做而已,忠于自己的欲望,该要求就开口,不想做就拒绝,不太管别人的想法罢了,就那么简单。
这没什么好或不好,只是性格问题,而海琳娜一开始就很对她的味。
“搬家?”海琳娜那盘恐怖至极的东西已经吃到见了底。她摇摇汤匙说:“那不是很麻烦吗?”
“还好——”陈浪琴先是应酬式的回答,忍不住还是吐口气说:“哎,的确是很麻烦。烦死人了!”
“谁要帮你搬?你自己一个人?你有车吗?”
在这里,没车就像没脚一样,海琳娜问得很实际。
“我叫计程车,还好不算太远。”在这种地大空旷的地方,三十分钟车程以内的距离都叫“近”。
海琳娜歪头想想,说:“我来帮你好了。你住哪儿?”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没关系,不必客气。”海琳娜挺殷勤的。“对了,你要搬到哪?自己租房子?”
陈浪琴摇摇头。“不,我要搬到宿舍。”
“宿舍?”海琳娜顿时睁大眼睛。那多不自由!
陈浪琴会意,笑笑说:“比较方便嘛。”如果跟海琳娜说,她搬到宿舍的原因,纯粹只为了能吃到白米饭,她一定会觉得更不可思议吧。
没办法,她的脾胃就是很不合作。才待没多久,她对这里的人便有深深的同情。不管是店里卖的,超市陈列的:汉堡、炸鸡、热狗、薯条、爆米花、饼干等等,都不是让人太愉快的食物。尤其是那可怕的肉泥、起士三明治——真不是骗人的,她从来不知道会有那么难吃的东西存在。
午休时间差不多了,海琳娜边收拾餐盘边起身说:“我先走了,下课后我在大门口等你。”
“好。等会见。”陈浪琴对她挥个手,大方地接受她的好意。
她最近正在看一本书,上头说,一般而言,关系的建立或维持是个极大的难题。因为牵扯到种种的让步与妥协;好比爱情。不过,她觉得,不管是不是在恋爱,所有的情绪都是一时的;悲伤、快乐、高兴、难过,当下使人哭、使人笑,只是笑过哭过以后,照常吃饭睡觉。
所以,她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太严重,别人的好意能接受就接受。她的座右铭是向前看,忘掉昨天,不为昨天的事烦恼,因为昨天已经是历史,她要做的是想着今天,面对的今天。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今天她要搬家。
她把最后一口炒饭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随便嚼了两下便囫囵吞枣下去。这是她一贯的坏习惯,她想,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死在消化不良上。
这实在是很不浪漫的死法,如果能,她希望更罗曼蒂克一点,比如躺在铺满纯白樱花瓣的花毯上,上方还有随风不断缓缓飘落的樱花……
唉!她叹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目光一抬,斜前方对面的桌子上,他微偏着头,正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笑。
☆ ☆ ☆
一进“玛格丽特”,她就看到了他。他仍然不是单独一个人,旁边坐了两三个女孩。
“要喝什么?我请你。”陈浪琴转身问海琳娜。
结果拗不过,她还是跟着海琳娜到“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市区有名的墨西哥餐厅,楼上是餐厅,地下楼是酒吧,但领有的是兼具卖酒许可的“全执照”,所以餐厅也供应酒。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可以。”海琳娜摇个手。她手腕上各戴了两三个银手环,每次一扬手摆指,就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十分引人注意。
“不用客气,算是答谢你的帮忙。”陈浪琴边说边把散乱的发丝抓到脑后。她还是那一身耐脏的黑衣和破牛仔裤。海琳娜则特地换了一袭赭红镶深金边的短洋装,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全秀了出来。
“我没客气,你留着下次请。”海琳娜边说边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在那里!啊,卡文也来了。”声音兴奋起来,带着她往场中靠吧台的位置走过去。
不对吧……陈浪琴觉得奇怪,回头看望另一个方向。他坐在那里,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笑了一下。
“嗨!卡文。”她还在纳闷,海琳娜已经拉着她走到一个金发男子的面前。这一桌好热闹,两个长桌并成一个大桌,有男有女约莫坐了十来个人,发色有黄有黑有红有蓝,染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