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戴淽潇表现得有些随兴,是因为,灵魂已经被解放?
至于那些纸鹤,他偷看了,在两个月前,一个无聊到心慌的下午。
医生是相当忙碌的职业,从早到晚、精神紧绷,突然闲下来,会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把纸鹤——打开、阅读,然后恢复原状。
他承认自己没顾虑到隐私权这问题,毕竟他是医生,不是律师或法官。
从他手里接过玻璃罐,淽潇大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它,居然还在?!
瑀希微笑,说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饭。”
他转身走出去,临行,听见她的声音。
“郑瑀希!”
他转头望向她。
“谢谢你,你真是个天使。”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话,小杉也曾经对他说过相似的话,瑀希曾经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质”,才会吸引许多好兄弟来“朝圣”?
微微点头,他把门关上,往厨房走去。
淽潇抱着玻璃罐,用欣赏珠宝的眼光望着里面的小鹤鸟,它们没有五彩缤纷的颜色,因为全是她撕下作业簿的内页、写上字折成的。
打开盖子,把纸鹤倒出来,她小心地——展开。
一只纸鹤、一个希望,每个希望都很渺小,但这些渺小的希望,连一个……都没有成功。
她的爸爸没有出现过、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妈妈的夸奖,她拿到模范生了,但妈妈没有出席,别的模范生照片上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市长,她的照片上只有市长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么感觉。
纸鹤的传说是骗人的吧!
高中之后,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纸鹤身上,她开始写生涯规划,计划相当缜密,而她的早熟让老师心疼,老师说:“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计划,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梦想,只相信透过自己双手完成的成绩,但讽刺的是,她的努力与计划,却成了孙易安离开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学校教育,她学会在考卷里选择正确答案,殊不知,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确。
无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积极上进会让男人喘不过气,勤奋努力变成好出风头,是人人痛恶的眼中钉,都说社会是一门大学问,初出社会的她,一脚踩进粪坑里,摆脱不了恶臭、成了众矢之的。
她没有一个可以当做避风港的家,然后,以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却告诉她,“我们分手吧!”
大学时期,有同学说她是“人生胜利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分外讽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幸运女人,她只能凭仗实力、庄敬自强,但这个时候,她羡慕那些坐在家里,就会有好运前仆后继的小公主。
淽潇背靠着墙壁、弯起膝盖躺下,脸颊贴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拔掉发圈,任由长长的头发在地上形成一片发瀑,她放松身体、放松紧绷的神经,把所有的积极、勤勉、努力、计划……全部抛弃,什么都不做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想要空白。
满地拆开的小纸鹤,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地扩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个横竖交差的浅白色世界。
做饭为难不了瑀希,他是个手巧能干的男人,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他就炒好一大盘面,热热的鱼汤摆在桌面上,蒸气腾腾。
做菜没有为难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这件事为难了他。
她会饿吗?应该不会吧,犹豫须臾,他决定当一个客气亲切的好室友和她打声招呼。
敲敲她的房门,没有回应。
她走了吗?看完小时候的傻希望之后,无法忍受自己的可笑,于是转身离开?成长本来就是用无知的幻灭堆砌起来,谁的雄心壮志不是湮灭在过隙白驹里?
瑀希推开木门,触目所及是一张张被拆开的纸片,淽潇没有离开,她躺在墙边,一动不动像睡着似地,只是两个眼睛张得大大的,她安静着,但他在她身上看见浓浓的哀愁以及寂寞。
“饿吗?”他挑出一个烂话题做开头,说完就后悔了。
抬头,淽潇看见他,摇头后扯出一个笑脸。她坐起身,说:“我刚才在思考。”
“思考什么?”他走进房间,在她面前坐下,把一张张纸片收拾好、叠起来,看一眼淽潇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隐私被窥。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问题到底是骄傲、倔强还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吗?”他微笑,细细按着旧痕迹,让纸片回复成小纸鹤,第二次做同样的事情了,他驾轻就熟。
“想出来了,但不确定对或不对。”
“如果需要听众,我……还不错。”他把折好的纸鹤放进玻璃瓶里。
她知道他很不错,他身上有股让人安心的天使气质,仿佛待在他身边、汲取他的气息,就是窝进避风港。
很多年,她试图在妈妈、在孙易安身上寻找却遍寻不着的安心,竟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的问题在于寂寞。”
“你有妈妈、姐妹,还有疼爱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个孤女。
“我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那男人对她很好,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戴证萱。后来妈妈移情、爱上我的爸爸,我没见过爸爸,也没办法从妈妈嘴里套出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只听外婆说过,他是个很帅、很有才华的男人。
“妈妈离开爱她的男人,嫁给她爱的男人,然后生下我。中间的所有细节都不可考,我只能凭想像力来猜测,我猜那个男人约莫伤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后、连我一起恨上。
“最后妈妈带着我,回到爱她的男人身边,不久他们又生下另一个女儿,戴证艾。叔叔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他对妈妈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对待我和对待姐姐妹妹并无不同,他从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妈妈负责的区块。
“姐妹吵架,不必问原由,肯定是我不对,妹妹哭闹、不必怀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负妹妹。到叔叔家里过年,祖父祖母看着我的眼光充满鄙视,还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礼貌;姑姑嘲笑我长得丑,还是我不对。
“以前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这么不公平?直到七岁那年的年夜饭上,姑姑脱口而出、骂我是小杂种,说应该把我丢给亲生父亲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千不对、万不对,理由只有一个,我不是那个家的人。
“事实让我无法接受,我变得更加好强,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个家,我从外人变成恐龙。没有人教过我,但知道事实后,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娇,我用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我和他。
“我以为那个家里,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于是我学会控制脾气,学会巴结讨好、乖巧上进,我学着做一百分的女儿,我想,妈妈早晚会发现我有多优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课很好,优秀到左右邻居提起我,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为不了妈妈的骄傲,她还是在每次生气时,指着我骂:‘你就是和你爸一样不负责任!’我爸爸做了什么不负责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里三个姐妹,没有人比我更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