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月于天色全暗那刻,来到关口。不像其它民夫,畏惧于王卫城的气势,或垂头丧气、或止步颤抖,他昂首抬头,跨出沉稳的步伐,走进索罗,站上关口前的高地。天幕冥黑,暗夜煽惑的风,呼啸着诡秘。王卫城内,焰色通天。
黑色巨垒上空,笼罩一片橘红色的火光。
黑色铁骑突然蠢动,接着忽然自四面八方,往民夫的方向聚拢!大军掩至的气势,如一片滔天黑潮,顷刻间即能吞噬一座城池——
民夫见状恐惧心起,出于本能开始四处兽散奔窜,逃跑犹恐不及……
此时,天上的月忽然被乌云遮蔽,王卫城内烈焰腾空,一片火光照亮天际,橘红的焰火,在黑色夜幕之下越形妖异。
织云越过铁围山顶,已经是第三日凌晨,破晓时刻,即使那次障月带她上山,也未爬上这样的高度。所幸上山之前织云已经使用玉杯,取山溪里的泉水,再和以锦缨果的粉末饮下。她不再抗拒服药,是因为想见障月的心十分执着。
她知道,如果想见障月,那么她就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山上的雪未融,是故积雪还十分笃实,不致于绊滑,然而织云与绛儿的每一步,仍然危险而且艰辛,若非昨夜循着自山顶另一头,投射过来的无名火光,织云与绛儿根本找不到越过山巅的途径,恐怕在阅黑中已经坠下山崖。可怜的绛儿,费力攀上山峰后,还必须驮着主人,踩着湿滑的坡径一步步走下山巅,山顶那酷寒的低温没有冻死她们,可下山时一人一马才走到山腰,绛儿却已筋疲力竭,倒在冻着霜的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绛儿!」织云悲伤地呼唤降儿,泪水一颗颗从她颊畔落下。
她知道绛儿尽力了!
绛儿能将她驮到这里,已经不可思议。
万物有灵,这三日一夜,人与马结伴而行,度过重重难关,才终于走到这里,织云对绛儿的感情,以及绛儿对织云的依恋,早已超越人与牲畜的界限。
绛儿不是寻常的小马,牠是障月挑中的马儿,一只小小的马儿能如此耐苦、如此负重,即便是万物之灵的人,亦不能及。
绛儿在那天夜里咽了气。
织云守着牠,陪伴牠,一直到绛儿离开人世。
绛儿走得很安详。
入夜,从王卫城内放射出来的火光,似乎在为牠祭悼。
「绛儿,来世妳必定要投胎为人,下辈子,我们要做姐妹。」她抚着绛儿渐渐冰凉的马尸,喃喃念道。王卫城的火光十分敞亮,所以即使失去绛儿的陪伴,一个人待在山腰上的织云也并不害怕。她陪伴着绛儿,直至黎明破晓。
绛儿的尸身已经僵直,织云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柴,堆置在绛儿身上。
她知道,这些枯柴没有办法保护绛儿的尸身,不被山里的野兽侵犯,可这是她能为绛儿做的唯一一点事了。
离开绛儿,独自下山时,织云已经十分疲累。
她的体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十分艰辛……
可这些折磨,都不是她最忧心的。
索罗。
已近在眼前。
然而,下山后要如何进入索罗国的王卫城,才是现在她最担心的问题。
进王卫城不久,他长发梳理齐整,已换上一身银丝黑袍。一切如常。回到索罗,回到他本来的位置,回复他的身分,回复他原本的成就与荣耀。「主子,一切已安排妥当。」侍者上前,恭敬执礼。
「备马。」他吩咐。
「是。」侍者退下。
障月走出屋外,穿过回廊,站在奢豪的楼栏边,举目眺看眼前一望无际、平整、华美的草坪。
这里举目可及之处,皆是属于他的土地。
女奴一双纤纤玉手掀开帷幕,在他面前跪下。「能予先生来了,已候在门外,主人要见他吗?」女奴生得妖烧艳丽,蜜色的柔丽肌肤温醉动人,是人世间难见的尤物。
他回身,淡淡瞥视女奴一眼。「叫他进来。」沉声吩咐。
「是。」女奴腻声答,然后退下。
片刻后,一名鬓发半白的男子,掀开帷幕走到楼台前。
「能予,别来无恙否?」障月沉声问。
男子见障月,身一耸,旋即俯身下跪——
障月扶住他。「能予,万不可,万不可。」他抬起能予。能予抬起凝肃的眼,恭听。
障月朝他咧嘴。「回焚宫前,万不可再如此,明白了吗?」他慢声言道。
那低淡轻浅的声调,是嘱咐,是交代,更是命令。
能予神情肃穆。
垂首,能予于这帷帐之外,方寸楼台,用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内敛的声调,沉着嗓子,道出最后一次表态——
「臣,谨遵上旨。」
第10章(1)
下山,不比上山容易。走这条山路进入索罗,注定要吃苦。织云本来以为,失去绛儿,她恐怕永远也走不下山了。
她确实无法下山,因为不久后她就昏倒在山脚边沿,是一对住在山脚下的猎户夫妇救了她。
她醒来时,一名相貌姣美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畔忧心仲仲地凝视她。
「姑娘,妳终于醒了!」妇人转忧为笑。
「我、我在哪里?」织云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发现她头上的麻帽,已经被除下。
「在我与我丈夫的小屋里。」妇人道:「姑娘,妳身子还弱着呢!妳先别起来,快些躺下说话吧!」
织云未违逆妇人的好意,又躺下说话。「请问大娘,我怎么会在您的家里?」
「我们是铁围山下的猎户,我正要上山拾点柴火,见妳晕倒在山道上,就把妳扛下山了。」
「原来是您救了我!」织云有些激动。
「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见妳晕倒在山径旁,把妳带回家而已。」
「谢谢您,大娘!」织云由衷感激。
妇人笑了笑,然后问她:「姑娘,您怎么会晕倒在铁围山上呢?您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
「我……」织云垂下眼,欲言又止。
「怎么,不方便告诉大娘吗?」
「不,我是从织云城来的,我越过铁围山,想进入索罗国寻人,可现下也不知道此处,还离索罗国边界有多远……」
「这里已经是索罗了,妳不知道吗?」妇人道。
织云倏地凝大眸子。「您说什么?这里是索罗国?」
「是啊!越过铁围山,已是索罗国,这铁围山便是索罗的屏障,看来妳真是完全不知情。不过妳是外地来的,难怪不清楚。」
「那么、那么我在铁围山上,看到那座冒着红焰的黑色堡垒—— 」
「那是王卫城。」大娘道:「妳想进王卫城?」
织云坚定地点头:「是,我想进王卫城。」
她听得很清楚,向禹亲口说,民夫已送进索罗国王卫城。
「原来如此。」妇人笑:「正巧,我与丈夫明日就要进王卫城,不如,妳同我们一道进城吧!」
织云喜出望外,她没想到,下山后一切能如此顺利。
「真能如此,那要先谢谢大娘了。」她满脸感激。
「别谢了,对了,我还不知道妳叫什么名字呢!」
「我,」织云顿了顿。「我叫小云,大娘唤我云儿就行了。」她撒了谎。
妇人虽然善良,可织云城的织云女,名声太大,隐姓埋名,对彼此都有好处。
「好,云儿。」美貌妇人慈声道:「今日妳就暂且在我家住下,好好歇息,明日我与丈夫,就一同带妳进王卫城。这样可好?」
「云儿很感谢您,大娘。」
妇人微笑点头。「那么,我不打扰妳了,妳身子弱,就再睡会儿觉,晚些我再给妳端点吃的进屋。」话毕,这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