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语道出狄明威一直沉澱在內心深处的沉重。因为他亲生父母的疏忽,却剝夺了狄项平无辜的生命;而狄建平夫妇却又无怨无悔地收养了他,待他如亲生子女--为此,在他內心深处,一直对狄家怀有很深的罪恶感,他觉得他应该为他的父母和自己贖罪,代替狄项平完成一切他末完成的事。
所以,从他成为“狄明威”那一天开始,他就下定決心,今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以狄家为前提。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压抑着“自我”,以完成狄项平的人生为职志。
“爷爷……”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爷爷甚么都知道,而且了解得那么深。
爷爷瞇着眼,了然一笑,轻拍他的肩说:“不必勉强自己,就按照你自己心里的意思去做吧!诊所的事有你叔叔在,你不必担心,也不必为了赵家和狄家的约定耿耿于怀。你还年轻,没有必要为了这些而搁浅一生,应该多为自己着想!”
自始至终,爷爷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淡,但却语重心长。
狄明威知道爷爷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所以他感激在心田,笑得也释怀。他真心地说:“爷爷!你别这么说,我是建平爸爸的儿子,赵家和狄家所约定的事,本来就应该由我来达成,怎么能说是束縛?有幸能成为叔叔的女婿,继承爷爷一手创立的诊所,我觉得很荣幸,也很高兴。”
“是吗?”爷爷微微一笑。“听你这么说,爷爷很高兴;但是,明威!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你真的不必勉强!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你叔叔和建平爸爸一定会谅解的。”
“爷爷,我没有勉强。也许我心里真的有一些阴影存在,但是,这件事,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很高兴能和意中在一起,完成赵家和狄家的承诺。”狄明威字字句句都说得很真诚,态度比先前更认真。
爷爷稍稍一愣,随后又了解般默然点头。他已经无需再多说,因为从狄明威认真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此钢铁还要坚硬的決心。
“这是甚么?”眼光一转,爷爷注意到狄明威带来的书。这两本书都相当厚,略微参差地叠在一起。
书面朝上的是“大唐风云录”;墊在底下的则是“李世民全传”。
狄明威靦腆地笑说:“才买来不久,翻过几頁而已。”
爷爷捧起书,笑容可掏,像是看穿甚么似地看了狄明威一眼,又望望坐在玄关上逗弄着小黑的赵意中,笑得意味深长。
“很好!”他晃晃脑,满脸笑容。“等你读完了唐太宗世民,爷爷再借你魏祖曹孟德的文集和传记。”
“真的?谢谢爷爷!”狄明威显得很高兴。
爷爷熟读三国纪事,偏爱魏祖曹阿瞒。虽然他在历史上的功过是非仍多争议,未有定论,累世对他的评价也诸多非议,褒眨不一;但爷爷并不囿于所谓正统的观念,而偏爱魏祖卓越过人的才识、雄略与魄力。
尤其魏祖诗气雄浑,坚而悲涼,古直苍劲,足以笼罩一切;这等大气魄,建安诸子,无人出其右。
爷爷并常以他比量赵意中,认为她的个性气魄不是寻常男子所能懂得。而狄明威如此经心,先读唐太宗世民,再读魏祖孟德,想必是想读懂赵意中。
“明威,如果你能读懂,那也是意中的福气。”爷爷语带玄机,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狄明威思索着爷爷的笑容,转头追寻赵意中的人影。
他对爷爷说的话完全是出自肺俯,他是真心又心甘情愿地履行狄家与赵家的约定。从他成为“狄明威”那天开始,只有这件事,他是超越了“狄项平”的阴影,而发自內心地接受承诺。
从他十一岁那年,在吹着阴风,夕阳染着黯淡的光采的夏日黄昏里,透过玻璃窗初遇赵意中开始,他就被她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魅力所吸引。他解读不出那是甚么情绪,但她就是如此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当然,他很容易就看出,赵意中并不是那种柔顺的美女;但在她身上,却可以看出更深更广、山高海阔的气魄,在在都深深地牵引着他。
老校工说她像楚霸王项羽,一只一笑自生气概,不比那些镇日关在閨房里刺刺绣绣的女孩子家,终是一副见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气。老校医更笑称她如秦王李世民,个性充满魅力,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她在发亮。
而爷爷更比量她为魏祖,才略、气魄均非寻常男子所能读懂。
他完全赞成爷爷、老校医和校工的看法;赵意中迷人的魅力确实不是三言两语能领受得到。所以他先读项羽,再读李世民,越读他们,就越深深能感受到赵意中的魅力。等读完魏祖,他将更加渴切能读赵意中。
但……
他这么渴盼读她,她都还是忘不了项平;在她心里,他始终代替不了项平。
她不提,但他知道。
他们都怕他难过,所以绝口不提项平的事。
其实,悲痛已成往事,阴影虽然仍存在,但他却渴望能冲破內心的盲点;尤其是不希望赵意中因此耿耿于怀。
他駭怕看到她那种不经意脱口提起项平时,随即露出的讪然、说错话似的表情。
所以,在街上巧遇邓冰婷时,他尽量用平淡、简单的口气,同她淡化自己到狄家之前的过去,目的就是不希望引起她任何联想,而刻意迴避甚么似地耿耿于怀。
他总觉得,如此的小心翼翼,正象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他和她之间,始终杵着一个项平。
“意中--”他走到玄关,在赵意中身旁坐下。小黑立刻摇着尾巴到他这边来;看得出来,它比较喜欢他。
赵意中微微低着头,偏暗的夜色,照给她一点忧郁的颜色。濛濛地,像是覆了一袭薄纱似的轻愁。
他的心茫然一动。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表情,虽是淡淡的悲,却是如此风情万种。
“意中--嗯!刚刚麻麻说的挪件事……”他不善于解释,但他觉得有必要让她了解。
“麻麻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意中仍微微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她才抬头看他,跟着一笑。
“是吗?”他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在意,但她似乎不受任何影响。他接着又说:“意中,这件事不是像……”
“你真的不必在意麻麻的话,明威。”赵意中很快地打断他的话,旋即又低下头去。
他一定是要说关于邓冰婷的事,但她根本不想听。虽然她告诉自己,狄明威有交朋友的自由,选择他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权利,但不知道为甚么,她实在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关于邓冰婷的事。
小黑在他们两人的脚下徘徊,似乎在奇怪着他们怎么沉默下来;绕了几圈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它挨近了狄明威,乖乖地在他脚边躺下。
静了一会儿,狄明威仍坐在赵意中身旁,没有走开的意思;赵意中觉得有些意外,还有些安慰。
“明威,”她看着小黑说:“你知道村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狄明威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停了半晌才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她,似乎想知道她在想甚么。
赵意中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有些消沉,说:“自己的未婚妻被人那样说,你不觉得尴尬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