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二哥,待会若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下来寻我时,烦请替我转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声如蚊蚋。
“转告什么?”店小二显然没有读唇语的能力。
她再吸一口气。“跟她说……跟她说我先回去啦。”语毕,墨成宁耳根子已然绯红,她咬紧下唇,希望止住莫名的颤意。见店小二答应后,迅速付了茶钱,便窜出门外。
回府的路途,她特意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荒路,不仅仅为了避开人群,也为了绕去探探先前爹娘曾带她去采药的山路。
丹丹料得没错,她是胆子小,但那只限在与人交际方面;事实上,她挺爱鲜的,对生人以外的事物不只无惧,还颇为好奇。
与人交际要察言观色,要表现得落落大方,要适时赞美,要不卑不亢,要……
唉,家里人人都想将她教养成大家闺秀,“大家”是天生条件,她算是有了,至于“闺秀”嘛,她还是继续龟缩吧。
想着想着,墨成宁已行至无人之处,她转看一圈,确定四下无人,便享受着离却世俗的轻快感,毫无顾忌地伸了个大懒腰,插腰张嘴大笑三声。
真快活!莫怪姑姑常说,女孩家不该抛头露面,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原来不是怕坏了“未来”夫婿的名节,而是为自己扭捏的性子找个借口罢了。思及此,她不禁有点同情一些本性害羞,却必须“抛头露面”的男子。
“哒哒……哒哒……”耳尖的她,突然听见徐徐接近的马蹄声,声音来自刚刚她的来时路。她心头一惊,立即闪身人左方树丛。
从树丛里往外看,隐隐可见来者是一名男子,由黑马身上如绸锻般光泽的毛可以猜想其主人身分定是不俗。
待那人经过,小小头颅悄悄探出树丛,打量来者的背影。那黑马通体乌黑油亮,只四只蹄子在沙土中泛现白光,一如娘亲以前说给她听的故事中,那项羽的乌骓马。
黑马上的男子似闲适浏览四周,一袭雪白衣袍随风飘扬,在大地一片萧索中别有一番风采。墨成宁不曾见过这般光景,小小手掌下意识捣住胸口,试图压下心快速怦动的奇异感觉。
忽地那乌骓马似是在草丛中发现了什么,净往草丛里探头,墨成宁暗叫一声糟,果然便见乌骓突然受了惊,发狂似地扭动身躯,接着仰天长嘶,人立而起,似想甩开背上主人。
这山名唤“五灵山”,山中有一种蛇唤作“诱驹子”,其身散发一股会吸引马匹的味道,故古时常有马商上此山捕蛇以诱野马。诱驹子虽然无致死毒性,但被咬到后往往会全身奇痒无比,待后劲一发,昏迷一至二刻不等,苏醒后与原本无异,且能从此不受诱驹子味道及毒性影响。
马上男子遭乌骓马这么一甩,硬生生给抛了出去,力道之大,让他的身子直直撞向一旁的巨岩,他牙一咬,双足奋力踢向岩石光滑的表面,一个回旋,斜身飞向仅五尺远的巨木,当背部撞上巨树新生枝丫,撞断了几根树枝,减缓了下坠之势,再落人一旁灌木丛中。
呼!真是好险。墨成宁暗暗喝了声采,也替他捏了把冷汗。自远处眯眼瞧了瞧他的伤势,嗯,不过几道口子,这人真厉害。
料想那位公子应是无碍,墨成宁转身打算绕路回府。
她忆及娘亲说过,“女子藏贤兼守拙,莫于君前抢锋头”。她想男子汉大丈夫总不愿被一个小女孩给救了去,何况他若看见自己这副不经世事的小家子气模样,定会瞧她不起。像这种连背影都会生风的男子,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睨了一眼软跪在地的乌骓马,墨成宁暗忖它大概快醒了,便要踏步离开。
可才迈出半步,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在心里顺了顺那人方才的动作:他被乌骓马抛出去后,借力岩石撞向巨木以减少伤害,最后落入树丛中。
想到他处变不惊,以及利落的身手,心跳又禁不住加快。
咦?不对!他撞着的巨树,那是……见血封喉!
思及此,墨成宁心微微一纠缩,扭头奔至他身边。这时乌骓马已醒,正朝向树丛低低嘶鸣,左前足不住踢着一旁的土块,像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又像是在为主人担心。
那乌骓马甚有灵性,见她要救主人,立即退至一旁,让出离男子最近的空地。
墨成宁走近那一人一马,才发现这马异常高大,此时它鼻孔中不住喷着热气,与爹爹娘亲骑的白马甚是不同,不由得交杂着畏惧与惊喜。
“呃,我是来帮你主人的,没有恶意,千万千万不要攻击我……”此时她恐怕再不能自诩无惧于生人以外的事物,显然这“生人以外”要修正了,要改为“生人及高大之马”以外。
“公、公子,你还能动吗?”她怯怯地问。
见矮树丛中的男子动了动,举起右手像是要墨成宁拉他一把。她小手即刻伸出,在碰触到男子温热的掌心时,她倏地双颊飞红,“啊”一声甩开男子的手。
那男子闷哼一声,卡在树丛中的身躯因此而下陷几许。
“姑娘是来救人还是来害人的?”沙哑的声音响起,对她扭捏的态度略显无奈。
他视野迷蒙,只见得一双不知所措的大眼生在红透的脸颊上,姑且不论这荒山僻壤何以无故冒出个小姑娘,都这当儿了,难道还要这么矜持吗?
“啊啊,对不住……”她微恼自己怎么这般不中用,一见生人便乱了方寸。
连忙拿一旁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开树丛,经过一番拉扯,终于将他拖拉了出来。
生平头一遭做如此粗重的活,让她光滑细嫩的额面覆满汗水。
将男子扶到树下,墨成宁探头要检视他的伤口,只见这人有着一张冠玉般的俊逸脸庞,额角擦了一道伤口,鬓黑长发散披在背上,凤眸半眯,虽然有些狼狈,仍看得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她摸摸自己生了些麻子的脸蛋,不由瞧得痴了。
少年睁开朗目,见她痴痴傻傻地瞧着自己,遂探向怀中内袋,取出两颗叔父稍早给的喜糖,客气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墨成宁全然没听见他说的话,一回神,见他手上两颗喜糖在她面前晃呀晃的,不禁想着他在干嘛呀?要她喂他吗?
见她歪着头,神色疑惑,他又补充:“这糖就当是谢过姑娘之恩。姑娘若有事,尽可先走,我在这歇会儿再上路。”
……想用两颗喜糖打发她啊,她略显失望。
蓦地,她想起返回的目的。
她猛然抬头瞪向身旁巨树,见断裂的枝丫还流着白色乳汁,小脸顿时刷白。
“是见血封喉……”她喃喃道。
第1章(2)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阵剧痛,胸口灼热无比,一时之间胸闷气阻,见她神色有异,咬牙道:“这树怎么了?”
她不作多想,双手颤抖地掏出怀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惊,正想开口,一口气却提不上来,身子不受控地软倒在地,意识混沌中,似觉有双小手颤抖地割开他背上的衣袍。
脑中忽然闪现他这一世的悲凉——娘的惊恐、爹的决绝,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吗?他可是要死了?他还不能死啊,那可恶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还没得到报应哪……
墨成宁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