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会是临海耸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么变成这种怪模样已不可考,只知道当初搬迁来的大都只是临时凑和,并没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为是临时凑和,一切从简,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砖头叠成一块,里上水泥,再盖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连地基都省了。因为只是暂时落脚,将整座山铲平太过大费周章,而且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阶一阶地拾级排叠者。仓库似的、毫无建筑美学概念的棺材形长条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数的棺位,但全部连体婴似的,一户挨着一户。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几家。由于隔墙极薄,不必等夜深人静,每户人家的动静、喜笑怒骂便全都如同连续剧般,上演给全村子的人观赏。常常从这头就可以听到那头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头的在骂小孩,中间的在看歌仔戏哭调。整个村除了东向侧面海的缺口,公路从一旁穿过,四围是山,突兀地被包里在山里头,自成一个聚落。东面那个缺口,每年冬天东北季风一吹,水气挟强风一波一波灌进来,直比刮台风,但那是进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几次我都险险被风刮走。
景气好景气差,好像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搬移的、迁人的,几十户人家叫叫骂骂、打打杀杀的仍然过得很热闹。这一带原多是渔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渔,做工的还是做工。每天傍晚,渔市场隔壁那家面包店的面包车还是会将卖不掉的面包载来,打五折兼买二送一的出清存货;每隔三天,猪肉勇的“机车肉摊”也还是定时出现在聚落的广场;客运车仍然一小时才有一班;至于广场旁边海仔的老婆的妈妈开的杂货店,也照常在卖过了期的泡面和稞仔条。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会改变,都像杂货店卖的泡面经过防腐,仿佛可以这么天长地久下去。
我想,突变了的是我。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啊——他×的!猪!狗屎!”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又叫出来,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顺手再丢了一颗石子。
下方草丛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惊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埋伏。我下意识的缩起伸长的双脚,探长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张黑漆漆像是人的脸逼向了我。我吓一跳,往后栽个四脚朝天。
“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我一屁股爬起来,眉头新结成一团,在往后栽倒的那刹那,我的脑袋已经清醒又准确无比的判断出那是一张人的脸,而且依照那轮廓、模糊的身形,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这种清醒和准确完全是身体直觉的感应,很原始,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脸。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点火的时候也不晓得用手围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次烧向他的拇指。
“喂,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生气的叫起来,声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很刺耳。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抽他的烟。
“喂!”我更生气了,推了他肩头一下。我不认识这个人。聚落里的生态是很原始的,集体式的生活形态对人的一言一行充满制约,也使得每个人对村子里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有着强迫性的熟悉。我不认识这个人,表示这个人原是不属于这个生态的。一个外来的人,一下子就闯进我的地盘,他的擅自无疑是种冒犯。
我说过,聚落的生态是很原始的,不仅如动物般划分有各自的势力范围,而且径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会轻易到下坡的地盘,相对的,下坡的孩子也不会等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彼此之间甚少交集。这当然有构成它历史成因的现实因素。
不知是巧合还是“物以类聚”,虽然同样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头、木匠或做水电或修车等有谋生本事和技术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杂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差别是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渗透,不知不觉我们也都沾了一身潮湿。
“你干什么!”他很不客气的挥开我的手,十分不耐烦。好像被打扰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个侵犯者。
“我说你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没有被他的不耐吓到。四维八德须知守则什么的,原就不是我们生活的方式,这种粗野的互动,我是熟悉的。
他扫了我一眼,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要在哪里抽烟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口气很冲,像他抽烟的那个姿态,完全是种发泄,那种无能为力的发泄。
“我怎么管不着,这里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视着他。“哼!你们这种胆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烟,还装得一副神气的样子。”抽烟喝酒几乎是聚落里每个男孩必经的成年礼,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在村子里,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也不能太触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几岁的小孩就学大人抽烟什么话!有些形式还是需要维持。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挟着烟的手僵硬的拐动,像发条突然失灵。他狠狠瞪我一眼,抛开香烟,转身走下去。那一个瞪眼,对我是没妨碍的,老是背不起来的狄克生短语才重要。我对这种拼音文字没感情,始终读不进心髓,就好像我对数字元素符号从不曾产生过爱恋,所以始终地,对所谓的因式定理全然没概念。但我的记性好,质量等于重量除于体积;圆周率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小数点一直未完;西欧三小国是卢比荷;杨贵妃原是唐明皇的爱妃武惠妃生的儿子寿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轨道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有的没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余我还是相当有信心,挖这墙总可补那墙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声背诵一次。海面上渔火愈来愈多,这边一点,那边一点,近处远处全是朱澄的火点,星辰般的缭乱。这船的缭乱,常常会教人看出神。我还没有幼稚或无知到会喃喃自语问自己海的尽头是哪里。我知道海的尽头是那里,就在我发呆坐着的这里。地球不是圆的吗,当然也不是那么圆,但绕了一圈还是会回到原点,所谓的尽头是写诗用的,增添一点梦幻和美感。
我这种缺乏想象力的清醒实在是对青春的辜负。不是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吗?
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在不自觉中放弃了什么,不过那是什么,模模糊糊的。还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设想有座标。教师律师会计师,我想应该不错,名称响亮收人又好;不过,“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错,那种终其一生,全心全意为理想努力是我向往的,但想想,我连元素周期表都搞不清楚……还好无妨,我向往的是那种精神。生物学家、植物学家或者动物学家什么的,都好,这世界这么大,存在着各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