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离是因为什么,可她心下有些难受,心乱如麻地悄悄后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贵的他拉开距离。
“如此,有劳了。”他仿佛耗尽力气般地躺回车榻上,轻轻挥落下车帘,“燕奴,给钱。”
“诺!”
我不是要钱!
邓箴几乎冲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叶子的刹那,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急急摇头。
燕奴反倒为难住了。
“爷?”
默青衣方才动了血气,胸口翻腾如绞,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清俊惨白的脸庞透着浓浓的疲色,闭上眼睛低叹一他也不知自己刚刚那一瞬间为何着恼,可就是不喜看见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沦落到了连一个贫女都怜悯的惨境?
你怜惜她口不能言,贫困甚苦,可她却是好手好脚,身体康健,终老无忧,而你呢?
纵然坐拥权势财富,人人景仰艳羡,抑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眼即空……他永远也留不住这世间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马放歌,云游四海,好好活着,以及……放任自己去简单纯粹的喜欢一个人。
“多谢你的腌菜。”半晌后,他的语气淡然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平平和和地道:“今日这一坛权当那日无意间的出手相救,此后两不相欠,你也无须再称我恩公。”
他……生气了?她可是做错了什么?
邓箴满满心慌意乱,想问,想解释,可方才自己都乔装不能说话了,万一现在勉强开口,听进他耳里岂不又是一场罪过,说不定、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是存心戏弄他?
想写于掌上,好叫他知,可车帘已然垂落,他的拒人于千里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邓箴愣怔住了,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驱动,护卫簇拥,将自己远远抛于后。
她心底没来由地一片空荡,伫立原地,神情怅惘。
而那头,于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爷,若您对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车厢内,沉静良久后传出了一声微带嘲讽的轻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还是自己。
“燕奴,无论是她的身分,还是我的寿元,都不允许你所说的情况出现。”
“爷,您会好的。”燕奴虎眸发赤。“况且,那小娘子不过是个区区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规矩,可他自随侍侯爷以来,还从未见侯爷曾对任何一名女子有过今日之举。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语气极淡。
对她,乜不过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怜罢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来四周陷入一片静默,唯闻马车辗过官道的辘辘声。
“方才,”片刻后,车厢内那低沉嗓音迟疑地响起。“本侯的话是不是……有些伤人?”
燕奴眼睛一亮,却恭谨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么?”
燕奴听出了主子语气清淡中的一缕不安,虎眸涌现了笑意,却仍一本正经地道:“但燕奴观那小娘子面色苍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鸡。”
车厢内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隐隐心惊胆跳,以为自己乔张作致过度、画蛇添足了。
“那腌菜,确是极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发热,随手取了卷置于车内矮案上的锦帛,边展开边状若无意地道:“往后……咳,还是让人定时去购置点。”
如此,她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诺!”燕奴咧嘴,雪白牙齿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难得侯爷对一个女子略略上了心,身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当是要好好“看顾一二”的。
第4章(1)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嫛,贻我彤管。彤管有蟑,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静女》
这头,邓箴几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里乱糟糟,却也理不出个明白来。
恩公为什么生气了?是不喜欢她的自作主张吗?还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带腥香味的鲚鱼酱?可那坛子尚未开封,论理说恩公是嗅闻不着的,又怎会立时生厌?
脑子越想越乱,越发患得患失,若非素来冷静自持惯了,她说不得早就冲动地追过去问个明白了。
“罢了罢了,”她将装着五铢钱的荷囊搁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带着一缕感慨,自言自语。“我既报答不了恩公高义,又何须再多想?他是喜也罢,是厌也罢,我和他,往后也当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洁高华的天边月,而她却只是这浊世中的脚下泥。
“大姊姊,有人来了。”小豆丁邓甘激动兴奋地跑了进来,拉着邓箴的衣角。
“还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将今日卖了腌菜的荷囊锁进斗柜里,摸了摸邓甘的脑袋瓜,柔声问:“慢些说,是谁来了?”
“穿红红的,大娘!”邓甘含着小手,歪着头,笑得好灿烂。“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欢了。”
“弟弟喜欢,那甘儿不喜欢吗?”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态逗笑了。
“甘儿喜欢!”小豆丁兴冲冲地蹦着,含得口水湿答答的小手直挥。“好多好多喜欢,比弟弟还喜欢,甘儿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儿,”邓箴嫣然一笑,好脾气地教导着,“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该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儿那么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时候可都记得分你的,是不是?”
邓甘浑圆的大眼睛眨了眨,脸上有些挣扎,随即害羞地抓了抓头。“嗯!甘儿要做好哥哥。”
“好甘儿,真乖。”她忍不住抱着透着嫩嫩奶香味的弟弟亲了一口,赞道。
邓箴携着大弟来到老旧窄小的厅堂,见到了那个鬓插红花的媒婆,还有矮案上那己打开来的四色封盒时,温柔的笑容霎时冷了。
这是做什么?
“哟,邓家大姊儿终于出来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我老婆子虽然不是什么贵人,也是这镇上村里间数得出名号来的人物,都坐在这儿好半会儿了,竟连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气派呀!”
“大娘说笑了。”她淡淡地道,“不过寒舍确实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还怕勉强沏来,伤损了你的脾胃。”
媒婆脸色瞬间变了,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邓大姊儿,别以为陈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邓家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陈家夫人的面子上,你这破落门户我还不愿踏进来半步呢!”
邓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却犹平静,举止优雅地膝坐在蔺草席上,对着怒气冲冲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齿一笑。
“大娘若是带着诚意为陈家上门来提亲,我自然也是客客气气,只是你一照眼性气就这么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对你好礼相待?”
这刘私媒只怕是受了陈家的示意,想先来个下马威,好辖制邓家乖乖伏首从命吧?
媒婆心虚地顿了顿,随即大怒。“呸!不过是一家子穷似鬼的孤儿,还拿自己当世家贵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
少废话,陈家是委了我来送纳妾文书,这四匣子的礼里头,有镇上小金燕坊的红绸、老德居的饵食果子,礼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邓细落契印,我还赶着到衙门入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