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传来一个好响好响的亲吻声。徐楚浮起笑,收起话线,将电话丢在一旁。想想,又抓起电话,熟稔地拨通一组数字,只片刻,话线那方即传出职业性的问候与服务探询。
“我是徐楚。”他没理那种职业性的寒暄,迳自交代:“帮我送二十朵红色玫瑰——不,粉色好了,给一位徐爱潘小姐。徐、爱、潘——对!双人‘徐’,爱情的‘爱’,潘安的——”他突然顿住,似怔醒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难以置信地,握着电话发呆。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对自己摇摇头,几乎失笑起来。他又打算送花,又呆呆地在这里守株待兔,像个傻瓜一样。没有女人不爱花;浪漫、温柔多情,虽然是他对女人一贯的态度,但像个呆子一样可不是他的作风。
“喂喂!徐先生——”电话那头商家听他突然没了声息,奇怪地喂叫着。
徐楚从容地回了一声,电话那头商家确认地复问:“二十朵粉色玫瑰,送徐爱潘小姐,对吧?”
“不了……”徐楚望着荒无人迹,只阳光静静挪移的巷子,轻喷了一口气,不知是笑,还是在叹。“还是送到‘德记大楼’给我太太,不要玫瑰,就照老样子,别送错了。另外,再帮我挑一束红玫瑰给露露小姐。”
丢下电话,他往椅背重重一靠,头往后仰,吁了一口长气,以那样的姿态闭目静呆了一会,才慢慢坐正身子。
“人不颠狂枉少年”。没想到他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会做这种没脑筋的蠢事。管它什么“巧合”、“偶然”,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世界,女人只嫌多,不嫌少。
他发动引擎,手刚搁上方向盘,巷子外一个人影急匆匆地经过车旁,躲日晒般朝巷子快步走去。
徐爱潘!他心脏鼓噪地敲了三跳。嗳!偶然……
他急忙推开车门,再步跨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背影,看她消失进一幢五楼公寓中。
“巧合是吗?”他喃喃地,接近自言自语。嘴角慢慢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纹,好兴味的。他稍加使力往车盖一击,宣言一般,不得不休的一股意兴,眼神中有一种热,火炙的。“等着吧!”
等着吧。多少风花雪月,都是从这样一种偶然开始。
* * *
“佑芬!”
徐爱潘窸窣地推开门,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没有人回应她的叫声。
“奇怪!到哪里去了?”她回答自己,自言自语。
早上花佑芬在家里看稿,她怕吵着她,在外头晃了一上午,晃到阳光白得发花。这游荡的毛病,是打高中她和谢草一块混的时候就有的了,日子变成一种习惯。看似很浪漫,其实是很孤单的,但那与寂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只是孤单,无主游魂一般,飘荡无依的漂泊感。
说起来也许矛盾。人应该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的,但是,她并不强烈地想要朋友。也许花佑芬批评得没错,她的确是有点自闭。赶稿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面对着墙壁,两三天不看见人类,然后,有时间的时候,她就在外头游荡,“朋友”成了一种缥缈的名词。她习惯了“开单影只”,渐渐也就对人有种不耐烦——不耐烦做什么事都要找个伙伴一起——妥协或商量。然后,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更落实了花佑芬批评她的“自闭孤僻”;又因为如此拒绝了许多善良人士的“好意”,招致了“没心肝”的虚名上身。
人还是需要一些朋友的吧?还需要“唯一”的那个——她打开冰箱,搜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就灌了一大半。冷冰冰的冰液,透明得像火辣辣的伏特加。
“唯一啊……”她揩揩嘴角。可是花佑芬说,信仰唯一是很危险的,像她之于潘亚瑟。
她将矿泉水瓶贴触着脸,冰着发散热丝的脸颊。在KK那晚相遇后,事情似乎有了好的开始;她可以透过电话和潘亚瑟谈天,不再像十年前那般遥遥的偷望。偶尔,他们大伙聚会时,她硬着头皮凑过去,还可以和他见个面。甚至,几个人一同去看电影、看表演……
但是,不管是打电话或约定聚会中见面,都是她主动,主动再主动。潘亚瑟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也没有任何邀请。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那么大胆、那么不顾矜持,想着都羞红了脸。渴盼中藏抑着许些的不安,潘亚瑟的从容、沉默,让她疑心自己的太一厢情愿。
对于他们之间,她其实没有想太远,婚姻什么的……那太荒谬了。她只是想,他会接受她吗?愿意接受她这份心情吗?她主动又主动,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他——他心里怎么想?
她用力甩头,将那些疑惧不安甩出脑中,拎着矿泉水刚想回房间,突然听到一缕奇怪的声音,断续地,且隐约地。
“佑芬?”声音是从花佑芬房间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像是含在嘴里喃喃呓语,又似伤痛的呻吟,又痛苦又夹着一种奇异的欢乐。
她觉得奇怪,慢慢走过去。走近了,那呻吟声变得又激荡又痛苦又充满欢愉。她心慌起来,以为花佑芬发生了什么事,刚要挥手敲门喊叫,一阵波涛汹涌的呻吟极淫荡地浪叫起来。
她蓦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乍然涨红脸,惊急地连退了好几步,匆忙又狼狈地逃开,直逃到了楼下,才扶着门沿小心地喘着气,一张脸依旧红燥着。
她急着想离开让她狼狈的这一切,脚步乱错着。因为心太慌,无心注意到停在巷口的黑色宝马;当然,她更不知道里头坐着守株待兔、注意着她的徐楚。
出了巷子,直走了一条街,她急遽的心跳才总算安定下来。情绪一定,她却突然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公寓里那情况,不到天黑她是回不去的。那么,此刻做什么好?
口袋里只有几百块,能做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未觉跟在她身后的徐楚。
刚刚她是太惊慌了,偷窥到什么似的。花佑芬和林明涛的关系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贴近地碰撞到成人式的爱情方式与关系。平素那般明朗艳丽的花佑芬竟会发出那样的呻吟声——天啊!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她亦没想到,他们竟会在那个房间里以那种赤裸的方式相爱……
她用力甩甩头,甩了又甩。她实在不完全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欲望又是怎么回事?精神的相契还不够吗?这种身体的欲望,又因何会燃起?
啊——她抬起头,无声叫喊一声,更接近于喟叹。低下头,又吁叹起来,漫无目的地游晃着。她真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无主的孤魂,魂魄与形体都浪浪荡荡。
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觉得疲了。阳光晒得教人发昏,天气好得令人坐不住,且又让突起那么一点伤感。午后阳光最多这种教人怔忡的时刻,她呆了片刻。一只流浪狗,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地从她脚边施施然经过,她呆看它一会,跟了上去。一下午,就跟在它身后打转,直到日暮天空昏黄。
跟在她身后的徐楚,这时再也忍不住地紧紧皱起眉。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无聊到跟踪那只流浪狗一下午,而什么事也没做!这个徐爱潘,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