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让苗沃萌再做目力测试,结束诊脉后,她起身告辞。
人踏出苗三的“凤鸣北院”,经过那座雄奇却处处透出神秀的石林园时,一名富泰的老人忽从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后窜出来,很干脆地挡住她的路。
她识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岁的太老太爷,苗家年轻爷儿们的曾祖爷爷。
“太老太爷。”她有礼二帼,微微笑道:“您瞧起来像又年轻些了。”老人家颧骨红红两坨,着实可爱。
“小月儿上哪儿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这儿不就是你家吗?咱那天瞧见了,小月儿穿着大红嫁衣进门了不是?咱们家大元直瞅着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是大元的媳妇儿了,不是吗?!”
苗家太老太爷身骨强健,但就是越来越孩子气,脑袋瓜有时不大灵光。
朱润月颧骨立时也红红两坨,腼眺摇头。“不是的,太老太爷看错了……那天之所以穿着嫁衣过府,是因为那个……”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负咱年纪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顽童般的老人圆乎乎的红脸,发须白得发亮,很有喜感啊。
没再辩驳嫁没嫁的事,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正红绣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圆润润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抢进小袋里。
“太老太爷?!”
“小月儿每次都只给一颗、两颗,哪够塞牙缝?”
“那太老太爷也不能霸着不放啊。那……三颗?”老人家白里透红的圆脸直摇,白亮胡子扫来扫去。
“……四颗?”还是摇头。
“五颗。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愿的,僵持了会儿还是乖乖先撤手。
朱润月好气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却被老人家拉进太湖石壁后的假山山洞里。她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事得躲着,苗家仆婢们全是年轻爷儿们的眼线,要被瞧见他吃糖或把糖藏起来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孙”肯定不教他好过。
然后一老一小就蹲得圆圆地缩在造景用的小山洞里……分糖。
朱润月拿出自个儿的绸帕,数了五颗圆滚滚的糖球放入,边说——
“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红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过辣的感觉调和过来,虽然还是辣,但挺温润的。呐,给。”包好,递上。
太老太爷很快地取走,两手紧紧抓着,两眼……欸,眼巴巴盯着小绣花袋不放。朱润月叹气,没再给老姜糖球,而是从小医箱里拿出小油纸包打开。
“这是山楂片,和着甘草与枸杞子一块儿炮制过的,太老太爷嘴馋或舌淡时,可以含个几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错。嗯……还有这个梅饼子,也是酸酸甜甜具开胃功效,您先吃一点儿试试,看会不会觉得太酸”说着,剥下指甲大的一小块梅饼喂进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里。
下一瞬便见老人纠起两道白眉,五官拧得跟包子皱褶有得拚,非常之纠结。朱润月忍不住又笑,蹲圆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后仰。
突然,很杀风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响起——
“曾祖爷爷好福气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饼子,所谓见者有分,您……”
“没分没分,你没见着,没你的分儿!”老人惊嚷。
“哇啊!”朱润月讶呼了声,因老人家手脚迅捷得惊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纸包,把山楂片和梅饼子全抢了,就这样抱着一小堆“赃物”弯身跑走,从山洞的另一边出口溜掉。
整个过程,朱润月双眸眨都不及眨,而当苗淬元听到她轻呼,略弯身探进小山洞时,仅来得及瞄到太老太爷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鸡的模样。
“哼!”苗大爷不痛快了。“给别人的就是红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饼子,给我吃的就是苦断肠子的老参糖……小月儿,你心偏得厉害了。”
朱润月回过神,脸红心热的,也不驳他的话,快手快脚地收拾小医箱。
嗅?等等——他的脸……
她倏又抬头。
小山洞里略阴暗,但仍可看出他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还肿着呢!
“你、你怎么会……苗淬元!”苗大爷直起腰板,调头就走,有意无意要钓着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钩,抱着医箱赶紧钻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专挑曲径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爷的地盘,知道如何抄近路,过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钻过水榭小园,展开在前的已是他的“凤翔东院”。
她跟进东院的前厅,一脚跨过门槛甫要唤住他,却被此刻坐在厅里的人惊住。“卢大哥……”
是卢成芳没错,但那张脸……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红肿,眼角亦肿得厉害,乍看较苗大爷严重许多。
“你们……这是怎么了?”朱润月隐约猜出,却不敢置信。
她走向卢成芳,忧心端详着,二话不说从医箱里取出小刀,再将桌上的烛火点起,刀片过了火后,她俐落地在卢成芳眉尾下端划开一道小口,立时用净布轻按,挤出瘀血。
卢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从头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开始往他伤口上抹药时,他才徐声微叹——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颈就戮了……月儿,是我对不住你。”
朱润月一怔,跟着摇了摇头。
她唇瓣略动似要说话,却迟疑地咬咬唇,随即朝静伫在一旁的苗大爷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觉事不关他,所以盼他能避开,让他们俩能单独说说话。
怎是不痛快而已?!
简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窝,都快捅成马蜂窝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严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撑住脸面。
他勾唇冷笑,俊庞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厅。
就任他们聊个够!
见他半句话不说已自行离去,表情俨然如腊月风雪,朱润月欲唤唤不出,事有轻重缓急,最终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当她收回眸光时,与卢成芳对上,后者淡淡笑,悬在心上的结似有些得解。
他叹息道——
“月儿,倘是你用那样的眼神瞧我,咱俩也许早就在一块儿了,不会可有可无又理所当然地这么拖着我对不住你,白长你几岁,该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会让你睦蛇这么些年还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误了青春,月儿,我放不开她的,这辈子已不能无她,对她总是怜惜心疼,她一片痴心待我,我宁负天下人,绝不负她。你要对她有气,也一并往我身上撒吧,要怎么对我,我都受着……”
没有的……朱润月想说她没气恨谁,亦不觉被负。
然卢成芳说了那么多,一次又一次的对不住,她欲安抚,双唇踌躇嗫嚅,却是问:“卢大哥说,若我用那样的眼神瞧你,咱俩也许早就定下……‘那样的眼神’……是哪样的眼神?”
“在意的、挂心的、喜怒哀乐因他而起的……那样的眼神,月儿瞧着他时,是那模样。”
卢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虽未道出,可朱润月心是知道的。
第8章(2)
谈了约莫一个时辰,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大致聊过,卢成芳之后随庆来离开,朱润月问他去处,才知苗大爷已都安排好,让他与病过初愈的楼盈素暂时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