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任冬柏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
父母跟朋友一起吃宵夜,还喝了一些酒,回程时驾车不慎,发生了车祸,两人都当场死亡,除此之外,还波及了旁边一名等红灯的机车骑士,骑士经过抢救后,仍然宣告不治。
这场三条人命的车祸,只在社会版占据了一天的版面,却夺去了他无忧的生活,顿时许多压力接肿而来,他从那一天开始,被迫长大。
他的世界,从明亮变得黑暗,得自己面对未来之外,还得照顾三个妹妹,以及承受骑士家属的责难。
虽然骑士家属看到他们家只剩下他跟三个年幼的妹妹后,没有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可死者父母那怨怼的眼神仍旧让他背脊发寒。
后来,他跟三个妹妹各自住在不同亲戚家,所幸大家都在北部,他只要有空就会到近一点的亲戚家看妹妹,远一点的就等到放假时搭车去探望。
他不希望妹妹们长大后,忘了彼此是家人,也不希望大家疏远,很努力的维系这个家,虽然大家各分东西,但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再次住在一起。
直到三年前他正式当上设计师满一年后,才开始负担当时刚上大学的三个妹妹的学费跟生活费,经济压力不算小,他却甘之如饴,至少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觉得愧对收养自己的亲戚。
正因为父母是酒驾蓄祸,任冬柏绝不喝酒,同时他也特别留意很多关于酒的消息与新闻,但越是了解“酒”,就让他越明白其实“酒”不是坏东西,坏的是不懂善用它的人,任自己喝得大醉、闯祸生事。
名酒的制造过程严谨且充满历史,一瓶酒的熟成是岁月的淬炼,这些观念使任冬柏开始将“酒”以艺术品看待,家里有一面玻璃柜,放满了他收集而来的,他认为是“艺术品”的酒,但他从不喝,只是摆着看。
任冬柏的心情很复杂,他佩服制酒的师傅,用购买行为来鼓励这项技艺,可是却又憎酒令人误事,让他少年时就没了父母的支持,使他们兄妹得分散各地。
而这面酒墙,令他感觉安心却又充满警觉性,他常常站在酒柜前,看着澄美的酒液,感叹这世界有这般神奇美丽的东西,又时时提醒自己年幼时受的苦,就算成为再有名的室内设计师,也不能忘了自己有过这样的苦日子一一不忘初衷。
所以,他才会对夏琦送的水晶杯反应那么大。
他不喝酒,不需要水晶杯,她赠水晶杯的举动瞬间让他思及了过去,情绪不能再保持平静,但……不只是这样。
因为水晶杯的价值,彻底让他心情乱了。
他发现自己讨厌那昂贵的水晶杯,这让他觉得夏琦跟他之间是有差距的,她是有钱的千金小姐,他则是努力工作以养活自己的平民阶级,他们相差太多。
她出手大方阔绰,他则为那水晶杯的价格胆颤心惊,他们之间差距那么大,绝不可能走在一起……
任冬柏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理智线断掉了。
因为前几天诉说得靠自己经营店面的夏琦太迷人,让他心生感动,以及……亲近,他向来喜欢靠自己双手生活的人,而夏琦因为家境关系,早让他排除在喜欢的圈圈之外。
然而她一这么说后,一切就不同了,从不虞生活到独力经营,这中间的反差令他对夏琦产生了佩服跟好感,所以当她拿出水晶杯时,他才会觉得那么地刺目。
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因为夏琦这个人,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越是看见她其他面貌,他越觉得自己被她吸引,然后……变得不像自己了。
感觉真糟。
忽地,床边的手机响起,他在黑暗中伸手摸索,抓了手机接起。
“干么?”来电显示是大妹任筱兰,他闭着眼睛懒洋洋的问。
“哥!”筱兰青春洋溢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笑着说:“你那边冷不冷呀?”
“冷?”他微愣,想了一下,才回:“不知道,没有注意,就跟平常一样呀!”北部是比三个妹妹念书的高雄冷很多,但进入冬季后,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天气,要特别说冷不冷,唔,他没放心思在这边。
“气象说寒流要来了耶!你小心一点不要感冒啊!”任筱兰关心地提醒。
他微笑。“少乌鸦嘴了!”
“如果有个嫂嫂可以照顾你就好了,哥你不要以为身体高大就是抵抗力很强喔!很多人外强中干,生得一副高大身材却是弱鸡。”
“少废话,有什么事?”他懒得再听妹妹叨念。
三个妹妹一天到晚逮到机会就叫他快点交女朋友跟结婚,但工作繁忙的他去哪里认识女生?
不对,有些客户是会替他介绍对象,也有客户投怀送抱的,可是……他就是看不对眼,提不起兴趣。
脑海里,突然浮现夏琦娇俏的脸蛋,他一怔,感觉心跳加快,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会儿又想起她,果然是太在意她了……应该是对今天的失态感到愧疚吧?
“我们要放寒假了,哥你来帮我们载行李,不容你说不喔!”任筱兰老实不客气地下令。
疼妹妹的任冬柏怎么可能说不?他问了确切日期后,应声答应。
任冬柏,三十一岁,父母早亡,三胞胎妹妹今年二十一岁,在高雄念书。
去年买回当初为赔偿而变卖的老家,目前仍在付房贷,每年至少三次拜访当年被父母撞死的林姓骑士父母,上一次去是中秋节,林姓夫妻对他己无怨恨,相处融洽。
恋爱经验零。
以上是任冬柏的调查资料,仅写满一张A4纸。
上面占据最多的是当年任冬柏父母的车祸事件,触目惊心的叙述,让阅读的夏琦心狠狠揪起。
桌子对面,是一脸得意的夏嘉,她穿着宝蓝色高领毛衣、浅蓝色牛仔裤,长发微鬈,明艳照人。
夏嘉微笑的看着妹妹阅读时惊讶的表情,因为她看到这份征信社送来的报告时,也是非常震惊于这个叫任冬柏的男人曾经有过这样苦痛的过去,以及震惊于他负责任的态度,担起责任拜访林家,以行动恳求林家原谅。
换作是她,她做不到。
也因为这份报告,让夏嘉对未曾谋面的任冬柏印象好极了。
“感动吧?”夏嘉看见夏琦放下数据,出声询问。
“嗯。”夏琦深吸口气,还没办法压抑胸口漫起的难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任冬柏有这样辛苦的过去,当她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时,他却失去父母的庇护,寄宿于亲戚家中。
他明明可以因为恐惧而不触碰伤痛的过去,但他却逼迫自己去见林家人,面对一切,担起责任。
她几乎没办法想象,第一次到林家人面前的他,是怎么面对伤痛哀戚的林家人?林家人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呢?
“琦琦,我觉得你这次选的男人不错。”夏嘉笑了笑,拿起红茶啜饮一口,又说:“至少担得起责任,很有骨气。”
夏琦的心正为任冬柏痛着,她虚应:“嗯……”
“幸好我这次多管闲事,请征信社去查,你看,一切都一目了然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嗯。”
“真的不用我再教你几招?”夏嘉边问,摸了摸红茶杯的杯缘,接着抬眼想要笑妹妹动作太慢,却被夏琦脸上的眼泪吓住了。
“不用……”夏琦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手心一阵湿,她胡乱擦着,觉得视线却更加蒙陇了。